八月底为何“天气暑热”?
贾芸为贾宝玉找了两盆珍贵的白海棠,让人送进来,还附了一张字帖,这张帖子写得很有意思,可是最后几句话却让人奇怪,他是这样写:“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说奇怪,在于“天气暑热”四个字。在这一回书的开头,就写了:“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贾芸送花,是在八月二十日以后,中秋节都过了,怎么还会“天气暑热”?要知道那个时候还没有“温室效应”,全球气候没有变暖,节令变化鲜明得很,中秋节以后,正应是桂子飘香,金风送爽时节,绝不会暑热。若说是抄手不慎抄错了呢,其他脂评诸本均无异文,显系原本文字。若说是这一回书的开头贾政起身日期有误,也是诸本均无异文,为原本文字无疑。这就让人摸不到头脑,贾芸文理不通不假,但他绝不傻,非但不傻,且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绝不会把节令气候都搞错。
这还不算,文中还写到探春先送宝玉一帖,帖中有这样的话:“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接下来又写到袭人找“缠丝白玛瑙碟子”,晴雯说:“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说:“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呢,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是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也见了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拿来。”鲜荔枝,是夏日才有的东西,且不说在那个时代能否在荔枝下树之后送到北方的京城,就是能够送到,也不会在八月中秋以后,这早过了时令。清初屈大均著《广东新语》明确说:“荔支以腊而萼,以春而华,夏至而翕然子赤。”虽也有秋季成熟的品种,但是产量极少,广东本地人都不易得,更不会运到北方。
>文理不通(有一位数学家说很难想象一个文理不通)
如此看来,这个事情在原本中可能是夏季之事,雪芹在修改中把它挪到了秋天。可是又不尽然,因为此一回书的起因全在于探春有意结诗社,而恰值贾芸送来两盆白海棠。关于白海棠,明代高濂著《遵生八笺》中说:“海棠有铁梗,色如硃红。有木瓜,粉红。有西府。有树海棠二种,一紫一白。有垂丝海棠,吐丝甚美。冬至日用糟水浇,则来春花盛。若秋海棠,娇冶柔软,真同美人倦妆。此品喜阴,一见日色即瘁。九月收枝上黑子撒于盆内地上,明春发枝,当年有花。”海棠有木本、草本两种,木本一般栽于地面,春季开花,草本则栽于盆中,有秋季开花与四季开花两种,一般统名曰“秋海棠”。明代刘侗、于奕正著《帝京景物略》中有对于北京秋海棠的记载:“耐秋不耐霜日者:秋海棠。(一名断肠,或曰思妇泪所凝也。)”红楼诸钗所咏白海棠诗,大抵暗喻了她们的悲惨命运,比如林黛玉的诗中说“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贾宝玉的诗中说:“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史湘云的诗中说“玉烛滴干风里泪,晶簾隔破月中痕”,都是偏于悲伤的,恰与秋海棠别名“断肠”相合,那末我们说贾芸所献的白海棠应为秋海棠当无疑义。
北京丰台一带自元、明以来就是供应北京花卉的重要生产基地,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五九年,北京林学院城市园林系的师生下放到这一带拜花农为师,学习花卉栽培经验,后来写出了《北京黄土岗花卉栽培》一书,对于丰台一带的传统花卉栽培技术做了一个较为系统的总结。在这本书中描述了四季秋海棠、秋海棠、蟆叶秋海棠、撒金秋海棠等草本或者亚灌木海棠的栽培技术。其中对于“秋海棠”这样介绍:“秋海棠为多年生草本花卉,作盆栽观赏用。本地栽培品种有二,均为粉红色。一种叶较厚而大,茎粗壮,8月开花,称为‘秋海棠’;另一种叶较薄而小,茎柔软,6月开花,称为‘伏海棠’。”贾芸所献的白海棠,如果是六月开花的“伏海棠”,则与其字帖中所说“天气暑热”相合,可是却与贾政“八月二十日”离京相抵牾;如果是八月份开花的“秋海棠”,则与贾政离京日期相符,却与“天气暑热”不合榫。而从诸人所写咏白海棠的诗来看,探春说“斜阳寒草带重门”,宝钗说“胭脂洗出秋阶影”,宝玉说“秋容惨淡映重门”,明显此时是在秋季,那末贾芸所献之白海棠系八月开花的秋海棠已无疑义。可是八月怎么会“天气暑热”?又怎么会出现夏至成熟的鲜荔枝?
这真是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若说是抄手抄错,诸本均无异文,不会全体抄手一同抄错,而且错得如此一致。若说是雪芹不顾生活细节的真实,一味胡写,雪芹又历来以文笔细腻为人称道,不会犯这种很低级的错误。可是若说雪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错误又白纸黑字地写在这里,任何人也无法为他辩解。惟一的解释只能是,贾政出京、起诗社、送鲜荔枝、献白海棠,是不同季节的事情,雪芹在修改过程中把它们捏合到了一起,而这本书并没有修改完毕就已经流传出去,雪芹还没有来得及做最后的统一整理,故而造成种种抵牾之处。那么我们说这本书的原稿并非雪芹所著,也就有了又一个很好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