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文化,都会有自己的恐怖意象,是和积极的阳面相对的消极的阴面,大多数和迷信的宗教信仰或者禁忌相关。人们大多猎奇,喜欢体验惊吓之余的刺激,因此在电影这个行当,恐怖片长盛不衰,常常四两拨千斤,以极低的成本赚回高额的票房。从文化学角度看,对于恐怖片导演而言,能不能拍好恐怖片,其实关键在于自己对本民族文化的理解程度的深浅。
福建游神文化
最厉害的恐怖片,得胜之处并不在于画面的惊吓或者简单的血肉横飞,因此许多美国恐怖片被讥讽为“美式血浆电影”,最经典的莫过于一系列丧尸片和《德州电锯杀人狂》,就因为没有抓住恐怖片的内核,只关心视觉上的惊吓刺激,剧情也很简单,一般都是主人公发现怪物,然后大杀特杀,逃出生天。观众们看完也就完了,顶多送上一句“好吓人”。
>周仓咋死的(周仓死时几岁)
1992年美国电影《群尸玩过界》
真正优秀的恐怖片,恐怖卖点在于故事的设定和剧情的安排,而且往往会跟民族文化扯上关系,这一方面日本和泰国的恐怖片做得非常好,日本有怨灵文化,泰国有降头术,再搭配上浓郁的佛教和道教民俗仪式,极容易让观众入戏,并接受这样的设定,就是我们说的“心理恐怖片”,不自觉地就害怕了起来,因为观众真的信了。电影的魅力就在于以假乱真,来自生活而高于生活。
林正英,堪称是香港僵尸片的宗师级人物
中国的优秀恐怖片,关键词是“民俗”,也就是从民间的文化信仰体系中提取出来的资源。比较优秀的有中国香港的僵尸片,以及中国台湾的一系列民俗恐怖片,特别是近年来,台湾恐怖片几乎已经成为华语恐怖片的最后一杆大旗。今年上映的这部《咒》,就是最好的例子。
《咒》采用了“伪纪录片”的形式拍摄,这是个不新的套路,故事格局其实也很小,没有什么大开大合,然而就是这样一部成本并不高的恐怖片,却成为了2022年华语电影的大爆款。影片成本不到500万新台币(约合人民币112万),然而目前的票房却已经超过1.7亿新台币(约合人民币3800万),一句话“赚翻了”。放在内地市场看也许不算什么,但在人口仅仅2300多万的中国台湾,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成绩,目前已经是台湾影史票房最高的恐怖片。
电影中“大黑佛母”雕像,是导演结合了印度教和东南亚佛教而设计出来的,据导演称花费了上百万台币制造
这是一部以闽南民俗邪教作为题材的恐怖片,剧情很简单,讲述一个两男一女的摄影小组为了拍摄破除迷信的视频,去往一个传说中供奉着邪神的陈氏村庄,村里阴森恐怖,人烟稀少,三个年轻人犯下禁忌,只有女主李若男逃出生天,然而她和她的女儿却因此中了诅咒,日日夜夜遭受邪神的折磨,最后不得已重返故地,释放了邪神,她也因此丧命。
三人小组“破鬼特工队”
总结起来,《咒》的成功秘诀有三个,第一是闽南民俗文化的完美呈现,第二是伪纪录片的真实感,第三是彻底的大反转。《咒》其实单从剧情和画面看,并不是很吓人,甚至还没有一些美国恐怖片来得惊吓。但为什么让无数网友惊呼“恐怖到忘不掉”,原因在于影片呈现出的恐怖和压抑的氛围,以及“正不压邪”的绝望感,一个字“邪”,你似乎可以感受到无处不在的诅咒和心理压迫,包括那些黑暗阴沉的画面,以及村人迷信的祭祀场面。
李若男最后返回地道去释放邪神大黑佛母
影片中,一切诅咒的来源就是所谓的“大黑佛母”,它是陈氏村落供奉了一百多年的偶像。台湾和福建一衣带水,80%以上的人口的祖先都来自福建,其中闽南地区占了大头,因此台湾社会的主流文化之一就是闽南文化,中国南方讲究宗族,因此台湾和福建一样,也有许多聚族而居的村子,一个村往往就是一个姓氏,有属于自己的文化信仰。
这个大黑佛母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是剧组综合了印度迦梨女神、东南亚佛教密宗和闽南本土的大地母神的种种元素拼凑起来的。按照电影的设定,是从东南亚传入中国南方的佛教密宗神灵,后来又传入中国台湾。
这个佛母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它手上拿着佛头,而且有一个孕肚,这和迦梨女神类似,代表这是一个象征着毁灭和死亡的邪神,但同时又具有极强的生命力,象征着生殖崇拜,电影中,邪神的祭品是头发、牙齿和蛤蟆,这些都象征着生命。而且,这个邪神还会下蛊,被诅咒的人身上会长出许多虫子,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要想让这个邪神不危害人间,必须要向它献祭小女孩,女主角李若男的女儿朵朵就被它盯上了。
先前陈村里就有一个被当作祭品的女孩
陈氏村民当然知道那是邪神,然而这个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供奉,便难以脱身。福建文化十分崇拜神祇和祖宗,常常会大肆游神,因此哪怕供奉的是邪神,陈氏族人还是接着为其游行、拜香,只不过并不热闹,而是诡异。从电影中陈村的段落就可以看出,村民们被折磨得也是奄奄一息,村里了无生气,到处都是诡异阴森的氛围,除了一个女孩和一个老阿嫲,再没有其他女性,可以推断出,要么是献祭了,要么是都离开了陈村。
二人进入地道
村民们还算勇敢,他们把佛母封印在了一个很长的地道里头,还放置了许多镜子,设置了结界,给佛头披上了红布,极大削弱了邪神的诅咒力量,然而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封印,使得邪神降下诅咒。
地道里头的祭品
电影中最邪的在于那句咒语“火佛修一,心萨呒哞”,这句话女主一直在误导观众,说这是祝福之语,但其实却是咒语,这里导演还玩了一个谐音梗,这句话是“祸福相依,生死由名”的闽南语谐音,意思是“我愿意献出名字,承担诅咒”,代表着只要说出名字,就会被佛母诅咒。电影中,李若男骗了许多人为她和女儿承担诅咒,最无辜的就是朵朵的养父谢启明和多多幼儿园的心理医生。
谢启明,因为看了地道视频被诅咒而死
心理医生也看了地道视频
观众天然对形似墓穴的地道有畏惧之心,再加上地道内瘆人的陈设,就会在心理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很强大的邪神。地道内的排放都是很讲究的细节,导演确实下了苦功夫,许多镜子是为了反射让邪神找不到出口,一直徘徊于地道;泥偶指路,但指的都是死路;同时,祭品的摆放,也都是错位的,目的就是让邪神找不到祭品,而一直寻找,耗费它的魔力。
掉落牙齿的阿原
中了佛母诅咒的人,会有几个很明显的症状,首先是牙齿掉落,代表着生命力的消逝;其次是身体上会出现许多小洞,这代表着被下了蛊,最后就是磕头而死。
剧组在给饰演朵朵的小女孩化妆
那么只有邪神吗?这部电影还做到了一个很妙的地方,就是展现了信仰系统的完整生态,有邪神,就会有正神。比如影片开头,三人小组前往受诅咒的陈村,车子的车轮就被一尊佛像卡住,这是在暗示当地的土地神在警告三人不要进入陈村。这部电影有许多这样“怪力乱神”的桥段,当然这是恐怖片的标配,目的就在于暗示观众接下来要发生的怪事。
李若男在女儿被蛊惑跳楼瘫痪之后,去寻找了神庙庇护。在台湾,有许多不结婚不生子,一辈子供奉神坛的人,被称之为“庙祝”,他们往往被认为是神灵最虔诚的信徒,也因此拥有神明在人间的代言权,可以消灾避祸。
阿清师做法封印记录了佛母地道的录像机
电影中就塑造了供奉关公神明体系中周仓大将的阿清师和阿清嫂,二人确实尽心驱魔,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命来帮助朵朵镇邪,但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求李若男七天内不要给中了咒的女儿吃喝,还是被李若男破了戒,结果夫妻二人双双身死。到达神庙后的那一场戏,是许多观众心底防线被击溃的开始,因为神像转身了,选择不再帮助李若男母女,没有“正神”,许多观众就会产生“正不压邪”的想法,从而更加绝望。
官将首,是闽南文化体系中的斩鬼神,本来也是厉鬼,后来皈依地藏菩萨,成了护法
台湾最主要的神祇阵头有八家将和官将首,都是斩鬼庇佑凡人的神明。电影删减片段中有一段母女在街市遇到游神,扮演八家将和官将首的人看到被下了咒的二人,明显是察觉了不对劲,围了上来,结果母女因为害怕跑走了。
向母女们包围过来的妆神汉子们
其实,李若男本身才是电影中最可怕的那个人,首先就是她很自私,她早在女儿出生前就去云南拜访过一位密宗大师,知道了那句话不是祝福语而是咒语,也知道了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地道视频,结果她为了自保,还是骗了一个又一个人为她承担诅咒。更重要的是,她生下女儿就因为害怕被牵连,把女儿丢给了孤儿院,六年后接回女儿朵朵,第一件事就是教她念自己的正名,为的就是吸引佛母的注意力,她是准备献祭女儿来自保。
朵朵
云南大师
但是在朝夕相处中,她的母爱复苏了,便决定不惜拍下这个纪录片,让更多观众为她承担诅咒,这就是电影的逻辑,这是伪纪录片形式最好的逻辑自洽。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为什么这个电影是伪纪录片形式?因为整部电影就是女主李若男用来让观众承担诅咒的。
最后,李若男重返已经人去村空的陈村以及封印佛母的地道,她这时候才向所有人说明了真相,原来那句“火佛修一”可不是什么祝福语,而是咒语。而佛母的脸就是一切诅咒的来源,然后她为自己的眼睛蒙上了红布,掀开了佛母像上面的布块,向所有观众呈现佛母的脸。
因此许多网友看完,会觉得“很晦气”,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电影,但中国人一般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遇到佛道都会拜拜求个平安,这部电影彻底反转,在一个多小时的铺垫之下,观众都知道这个大黑佛母很邪,很厉害,但是自己被骗了,成为了被诅咒的对象,一时间混淆了电影和现实,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怖感。其实这样的“观众互动”,也就是打破了第三堵墙,在戏剧和电影中也并不少见,比如日本经典的《午夜凶铃》系列和泰国的《厉鬼将映》也是这样玩弄观众,但为什么《咒》却让观众感到不适呢?
因为它没有给出办法,并且展示了“正不压邪”的结果,电影中所有人仿佛都只能等待死亡到来,根本无法自保,这就让观众无法在心理产生预期,觉得邪神不可战胜。
佛母伸出墙壁的手
因此,这部电影的豆瓣评分甚至因为许多观众觉得“晦气”而从8分降到了6.9,实在是现象级的恐怖片。这就是中式恐怖的魅力所在,恐怖的效果来自禁忌,而不是直观的呈现。电影给观众树立了一个“禁忌”,也就是不能念咒,不能说名字,不能看佛母,甚至不能在心里想起,而观众看完电影都会不自觉地“破戒”,因此产生了一种自己也被牵扯其中的宿命感,恐怖效果油然而生。
再加上电影中诡异呢喃的音乐,香火气息浓郁的闽南民俗展示和大片大片红色和黑色场景的镜头运用,实在是可以直击人心。它只给你几个意象,然后就随你自己去想象,自己把自己吓到,自己给自己心理暗示,觉得我自己现在也被诅咒了,电影中发生的一切,很快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电影就照进了现实,达到了恐怖片的最高境界。
因为女主破戒而放弃她的神像们
平心而论,《咒》确实是一部好的恐怖片,是一部好的中式恐怖片,不追求视觉的猎奇,也不执著于血浆的迸溅,而是好好打磨了故事,用神秘的宗教文化体系和民俗细节去塑造恐怖效果,很成功,也很奏效。中国台湾遍地都是各种文化信仰,比如妈祖、官将首、八家将、郑成功等等,还有不少的基督徒,因此大多信这些东西,不少台湾观众看完电影,真的信了,还去找了驱邪的神庙求符保护自己,可以说是很啼笑皆非了。
电影本身只是电影,连导演柯孟融都无奈地出来解释,说:“电影里的一切咒语、雕塑都是我设计的,是假的”,但这不妨碍观众相信,因为中式恐怖的魅力就是“信其有”,观众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对未知信仰的恐惧投射了进去。不少台湾观众还特意去查饰演李若男的演员蔡亘晏是不是也出事了,结果人家好好地出席了发布会。
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恐怖片也是只是电影,我们好好欣赏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