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肇延
《玉堂春》一名《三堂会审》,系从崑剧《破镜圆》改编而成。《大审》一折,旦角唱一套《端正好》,词的意思和乱弹差不多。剧中人如王景隆,玉堂春,刘秉义等名,都是《破镜圆》中原来就有的,只有潘必正(一作周良祺)一人,崑剧中是姓张,乱弹中名字是后来改成的了。个人的原意,是想根据破镜圆的词句,作一简短的比较,但因这个剧本一时不易寻觅,所以只好暂时略去。现在单就着乱弹的本子,把本戏的情节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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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隆是一个浪漫的贵族子弟,在他的冶游时代,曾在北京结识了一个名唤苏三的妓女。为了她,他曾尽着囊中的所有,供彼此间一时的挥霍。不料他的银钱刚刚告罄的时候,就被冷心肠的鸨儿赶出了妓院。出院以后,无法安身,讨了饭,又打了更,备尝了许多的艰难痛苦。幸亏苏三很有义气,数次的接济于他,敎他到南京应试,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了他。后来,他果然一试而中,做了官,比从前更加显贵起来。至于苏三这方面呢,自从王景隆回南京以后,她就装病不肯接客。鸨儿因见逼迫无效,就用了一种巧骗的方法,把她卖与了山西洪洞县的商人沈延龄作妾。沈的妻子皮氏因为嫉妬她年靑青貌美,就想用药麪把她毒死;不料这碗药麪却被沈延龄吃了,顿时七孔流血而死。皮氏就将计就计,把她拉到县衙里面,说沈是她毒死的,并暗中使了不少的银钱,把她买成了一行死罪。后来,提审到了太原府,正遇着王景隆受任为山西的巡按御史,来到此地下马。因见刑卷上有谋死亲夫一案,特会同布政按察二使,把女犯提出来,亲自审问。结果,苏三的寃枉从此大白,一对久别的有情人,终于由此得到永远结合的机会了。
玉堂春的情节,是演到这儿为止。西洋人谈到作剧的方法时,往往把一个剧本分作铨明(Introduction)发展(Development)转机(Climax)解决(Solution)和结局(Catastrophe)五个部分,具备着这五个部分的,不难成功一篇好的戏剧。玉堂春不过短短的两场,假如我们仔细的领略一下,就会发现到它的描写,它的结构,却正和这个条件不谋而合。请试为分析之:
(1)王景隆来到洪洞下马,布按二使求见,谈起谋死亲夫一案,决定首先审问。这是戏情刚刚展开时的一个“铨明”的部分。
——以上第一场——
(2)升堂以后,王景隆见犯妇是苏三,乍见之下,惊疑交集,不觉昏迷过去。布按二使还道他有病,只好吩咐罢审。直到第二次升堂,布按二司寻根问底,这很长的一段落,都是戏情逐渐“发展”的过程。
(3)布按二使穷追苦诘,逼得苏三把院中之事,一一诉来,并且愈说愈近,直说到她黑夜赠银两给王景隆的故事上面来。王景隆听了以后,心如刀割,顿时忘其所以,竟吐出“玉堂春我的妻……”的热烈的称谓来,使全堂之人都一时为之鎭慑。本戏戏情到了这一阶段,可以说是到了最高峯,即前文所谓“转机”了。
(4)王景隆第二次托病,把苏二委给二司审理。二司略加盘诘,知道王景隆从前曾和她有过暧昧关系,并且苏三犯罪,确是受了寃枉,这才卖个顺水人情,一同告退,好让王景隆和她亲热亲热。这时一切疑问都已大白,即本戏的戏情有了“解决”之点了。
(5)布按二司退堂以后,王景隆本想下堂和她相认,但因王法森严,而且两廊侍从的人又很多,所以只好向她示意道:“你且出院,本院开活你的死罪就是”!并后来苏三的“悲悲切切出察院,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这几句唱词,都是本戏的“结局”了。
——以上第二场
《玉堂春》在编剧上的成功,就在作剧者善于运用追叙法,把王景隆和苏三结识的情形,以及苏三被骗嫁给沈延龄,和皮氏诬告她犯罪的经过,都用一种很巧妙的方法,从苏三自己的口中追叙出来。旧剧之用追叙法者很多,如祭塔中白蛇所唱的反二黄,亦用追叙法,惜问答太少,不如玉堂春明暸。赵云截江一戏,由赵云话白中补叙一整出长坂坡的情节,亦用追叙法,并且非此一段,不能令本戏生色,足见编剧者是曾用过一番苦心;但长坂坡情节太熟,为台下所习知,补叙出来,反觉其冗,较玉堂春终逊一筹。审潘洪系由寇准话白中将以前情节完全补足,使听戏者知潘洪所犯何罪,与玉堂春由犯人口中自叙生平,似乎相类相反;但问官直揭犯人之罪,既已全知,何必再审?未免失审问之意。叙过之后,五刑并用,勒逼犯人照自己所派罪状承认,尤觉不近情理,编剧者未免荒唐。此外如秦琼表功一戏,用追叙法,由秦琼口中叙大小二战场,纯粹话白,其力量不在玉堂春下;但唱少嫌瘟,远不及玉堂春来的生动活泼。兹将个人认为《玉堂春》的几个特点,以及它是怎样地运用了追叙的方法,略为提出些意见来,以与同好诸君作一个共同的硏究。
(A)心理描写苏三在供述状情的时候,第一句就把王景隆从前在院中给她起的名字“玉堂春”三字,不觉失口说出,这使王景隆吃了一惊,惟恐她把自己和她的经过招了出来,有伤于巡按御史的体面。只好顿时向她喝斥道:“状纸上面写的是苏三,口称玉堂春,分明是一刁妇,请刘大人用刑”!谁知这样一来,结果反逼得苏三更快地把“玉堂春本是公子取的名”的话招了出来。到了后来,王景隆又想用“本院问你谋死亲夫一案,那个问你在院中苟且之事”的话来继续拦阻,也终于战不过潘刘二位“祸从根脚起,水从源处流”的审案子哲学,只好说声“审哪……问哪……”,接着就颓然坐在一旁,犹如待死之囚,束着一双手,听受命运的摆布了。像这样主观与客观,希望与结果的极端的矛盾,正是人生所常遭遇的事情,现经本戏的一番运用,不但把王景隆的心理上的弱点写的很是明显骨露,使戏情为之生色不少;而且连后来许多优美的唱词,谐妙的空气,与夫喜剧的结束,都是由这一相反的结果里产生出来。这是本戏的第一层的心理描写。其次,布按二司所说的一些话,半属有心,半属无意,可是在王景隆的耳朵里听来,就觉得语语都是对他含着讽刺。譬如潘必正说王三公子慷慨,他便接着很高兴的说:“本来的大方”!后来刘秉义骂他为败家之子,他便一时气极,只有报以冷笑了。又如潘必正夸奖苏三有义气,他也在一旁袒护着道:“果然有义气”!后来刘秉义道:“那里算得义气?她们是娼门之女,一派造作”!更使他气得连笑也笑不出来了。凡此等处,都是作剧者借着客观的对话作陪衬,来反映出王景隆的偏爱与袒护的心理的一种手段,这是本戏的第二层的心理描写。王景隆听见苏三所供之话,无一不是往事重提,心中已是十分的感动。后来一直听到苏三黑夜赠银两给他的故事的时候,他的情緖更是无法按捺下去了,于是一时竟忘了周围的环境,不觉自言自语的说道:“那日我回到店中,用天平一秤,果然三百余两;哎呀,玉堂春我的妻……”说到这儿,忽被二司用冷语点破,这才明白自己失言。这一段警醒透辟的描写,正是本戏的最高峯的所在,同时也是本戏在心理描写上的最微妙,而且最成功的部分。玉堂春有了以上层层的心理上的描写,自不难擒住一般观众们的灵魂了。
(B)对话方面有许多人说,玉堂春与其说是演的戏,不如说是唱的戏,这句话也有相当的道理。因为全剧的情节都不是由动作,而是由苏三一人的唱词中表叙出来。可是这样一来,就有些问题値得我们顾虑了:假使一出戏所能给与的尽是唱,并且这种唱又仅仅限于一种小嗓,使观众们听着,必然地会感到单调和厌倦,这是第一点。单由旦角一人扯起嗓子唱,而且一唱就是好几十分钟,除非她是真的长了所谓“铁嗓钢喉”没有不遇到力竭声嘶的时候的,这是第二点。根据作剧的原理,凡是与剧情无大关系的角色,则多一角色不如少一角色。并且,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凡是一出戏,既然用了好几个角色,就应当为这些角色找些相当的表现自己的机会。玉堂春的主旨,是描写王景隆和苏三二人悲欢离合的经过,并且以王法森严的“会审公堂”作为王景隆的爱情的试验场,所以不但王景隆是戏中惟一主要的角色,并且连布按二使亦甚重要。假使这出戏只让苏三一人在那儿唱个不休,别的角色一定僵在一旁,反成为一种赘旒了,这是第三点。有了以上三点,所以作剧人在苏三的唱词而外,对于王景隆和布按二使,还派上了许多富有幽默趣味的对话,不但调剂了观众们的耳目,使旦角也有了休息的机会,而且把王景隆和布按二使都变成了有说有讲的活的剧中人了。例如王景隆发恨的说道:“如此说来,好个狠心肠的忘八”!潘必正本属无心,但也同情地接上一句:“铁心肠的鸨儿”!最后刘秉义虽然说不定也是无心的,然他的头脑却较为冷静,态度也幽默多了,所以他只轻轻地向上一扬,道:“偏偏遇着这样倒霉的嫖客”!这一方面把三人的性格都表现得异常生动,另一方面,连台下的听众听了这样轻轻地一扬,也如喝了醒酒汤一样,一定哄堂大笑,精神顿为之爽了。玉堂春的对话还有一个很大的功用,就是旦角唱的时候,难免有咬字不真,或唱音太小,使台下不易听懂的弊病。现在有了这许多幽默的对话,而且没有一句不与唱词有关,自然能够从各方面把唱词的意思都烘托了出来,可以帮助听众对于唱词的了解。如旦角唱完了“初见面纹银三百两,吃一杯香茶就动身”。潘必正就接着念道:“二位大人,那王三公子初次见面就用了三百两银子,吃了一杯香茶就走,可以算得慷慨”。像这样把唱词复说一遍的情形,在对话中是很多很多,更能使听众们了解透彻,而无隔阂的苦闷!
(C)旦角唱词玉堂春既然采用了追叙的方法,把剧中的情节全由苏三一人的唱词中表叙了出来,那么,所有这些唱词,可以说是剧中的基本词句,必须都要简明活泼,既宜叙事,又宜抒情,而且还要符合一个条件——即上起口来,还要便于歌唱。旧本子上的唱词,如:“公子初次进了院,一见犯妇笑脸生……”等未能免俗,现在已无人这样照唱了。现在所通行的唱词,大槪是经过多次的修改而来的。第一段“来在都察院……”写得很是凄婉;第二段慢板和第三段原板的唱词,也很简明达意;个人所最喜欢的,就是原板以后的四句二六的唱词,现在把它录出来:
自从公子回原郡,
奴在北楼装病形;
公子他若不娶聘,
玉堂春至死不嫁人!
这一段的文词异常简紧,语句纯发天籁,无论是诵读或是歌唱起来,都觉得字字顺口,句句好听!尤其是“奴在北楼装病形”和“玉堂春至死不嫁人”两句,竟把苏三的真挚的爱情,和节烈的怀抱完全吐露出来,令人肃然起敬!近来有好几位名旦角,大槪都看出了这一般的价値吧,已经用婉转的歌喉把它灌成了唱片,以致家家户户,没有不学着唱“自从公子回原郡……”的了。于此尤见本段的魔力!后来一大段快板的唱词,也很轻松活泼,“如昏昏沈沈倒在地”和“拉拉扯扯到了公庭”两句,两个叠声字符串用一气,很能增加唱时的表情。又如“上堂来先打我四十板,无情的桚子难受刑”两句,和“犯妇本当不招认,皮鞭打断无数根”两句,一先一后,于是有人觉得“桚子”较“皮鞭”为重,似乎把两个下句给挪动一下,才较为合理。这种见解未免执着了一点。因为苏三口中所招的,只限于当时受刑之苦,并不是在那儿作文章,一定要讲什么先后的次序。只要于唱腔没有妨碍,挪动不挪动,都没有多大的关系。“玉堂春好比花中蕊……”一段唱词,虽取喩浅薄,然字眼乖巧,句法伶俐,颇能道出小儿女的凄艳的神情。近来诸名旦唱至此处,例多配以新腔,为全剧精采之点,极为听众所拥护,虽欲改动原词,亦感觉无从下手了。最后苏三临出院的时候,唱:“悲悲切切出察院,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下句亦有唱“恼恨公子太无情”者,远不及前词之暗示喜剧的终场,为本剧留有不尽的余味。
除了以上所说的三点而外,像会审时的场子,既很紧凑,又颇精致,亦可以窥见作剧者的匠心。四进士描写宋士杰发配,由干儿干女认出问官即写状之人,宋士杰二次进院,问告状者该发配,写状者乃祸首,当何罪?巡按毛鹏乃释之。其宋士杰进院与毛鹏问答情形,颇与玉堂春二次进院相像。究竟谁抄袭谁,就无从考究了。又秦琼表功中,李渊审秦琼,其情形与王景隆审苏三时尤像,亦审完之后,秦琼方认出上坐者是自己所救之人。李渊虽不识其人,但能识其锏。秦琼当堂呈锏,李渊下坐拜谢,赦其罪,命之出兵。究竟二人之事比较王景隆和苏三正当,所以才敢公然相认,此乃剧情相反,并非编剧人故示不同也。此外,如对金瓶中旦角女扮男装审其夫,亦三堂会审。此种场子,实抄袭玉堂春,痕迹显然,然其本身亦有俏头,足见玉堂春的场子巧妙,虽稍变动,亦见精采。所不同者,本戏前面的情节,都有明场演出,与玉堂春纯用追叙的方法,却是大异其趣了。
以上所谈的,都是属于编剧的一方面。至于玉堂春既然有许多优美的唱词,必须也配上许多优美的腔调,才能把词的意义和内心的情緖表达出来。关于这一点,玉堂春是很满意地做到了。第一段唱,是形容苏三的惧怕的心理,所以用散板的腔调,高低变化,长短自如,很能收表情上的最大的效果。第二段唱,是由苏三口中叙出自己的身世,所以用慢板的腔调,深思长叹,极为动人。“十六岁开怀是那王公子”一句,将“王公子”三字唱成南梆子的腔调,尤尽表情的能事,又使台下的耳目为之一新。第三段唱是叙述在院中与王景隆热恋的经过,用原板唱腔,既宜抒情,又无沈闷之病。第四段是叙述被卖与被诬的经过,情节错综,话头烦杂,所以由二六开其端,接着便唱一大段快板,把很长的一段话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说完,既使本戏的情节得到贯串,又能与人以愉快轻松之感,可以算得歌唱上的一种最经济的手腕了。又“拉拉扯扯到了公庭”一句,一字一停顿,很和战长沙关公唱的“擂鼓三通斩蔡阳”,和战成都刘璋唱的“问他几句待怎生”的两句唱腔相像,恐怕就是渊源于此,也未可知。快板以后,接着又是一段二六。这段二六是立于快板与快板之间,使全戏的唱腔,得到一定的调剂,并使唱腔与唱腔之间,取得相当的连络。接着,以下又是快板和散板错综并用了。“玉堂春好比花中蕊……”以下各句,是戏情的收煞处,字眼活泼,腔调新颖,为本戏掀起最后一层波浪,使人听完了本戏以后,余音盘旋耳际,大有呆守着剧场,彷彿全戏尚未终场的神情。总之,玉堂春从苏三登场到全戏完毕,几乎充满了唱工,而且每一段唱工都能激发听众们的情绪,使人自始至终,不会感觉一点厌倦,这不能不说是玉堂春在歌唱上一个最大的成功了。
玉堂春在歌唱上的成功,自有其种种的原因。第一,全戏除了二黄而外,举凡西皮中所有的腔调,如倒板,慢板,原板,二六,快板,回龙腔,散板,甚至于南梆子的腔调,无不应有尽有。凡是学旦角的人,只要学会了玉堂春,则其他诸戏的腔调都可以迎刃而解。而在听戏的这一方面呢,只要听完了玉堂春,则其他诸戏唱腔的美点,都能够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内欣赏一过,自然得到意外的满足了。第二,玉堂春的腔调不仅包罗太广,使听众得到意外的满足,而且连运用的次序也异常适合。譬如慢板之后,继以原板,原板之后,二六和快板叠相更换,不但调剂了听众们的耳朵,并使戏中的场子愈演愈紧,增加不少的精采。骂曹中从“未曾开言心头恨……”起,也是先唱一段二六,后来接唱快板,接着又是二六,又是快板,其运用的方法和玉堂春一般无二,而且场子也颇相像,大槪彼此之间,总有相当的啓示,不过究竟谁得之谁,一时是无法断定了。第三,玉堂春的歌唱,除了以上两个特点而外,其行腔换气的方法也较别戏为优。譬如同是一段散板,在别的戏上,未免显着平庸,但在玉堂春上则高低快慢,轻重圆滑,无不达到表情的极致。普通人一提起旦角的唱工戏,马上就想到玉堂春,也正因为玉堂春的唱工,实已做到缠绵,哀怨,风雅,细腻的极处,若用“模范的唱工戏”来称它,实可以当之而无愧了。最后,玉堂春能够做到这样完美的一步,当然不是由于偶然,它是经过许多名伶的心血镕铸而成的。名伶之以此戏擅长者,咸丰同治年间有胡喜禄,光緖初年,余紫云也唱得不坏,庚子以后,首数王瑶靑青,其次姜妙香。宣统末年,梅畹华最擅长。民国十年以来,程玉霜急起直追,造成本戏“模范的唱工戏”之荣誉。至于本戏的唱腔旧时多宗胡喜禄,大宝云,后来有位名票友孙春山,他是咸丰己未年的举人,光绪年的进士,官受部曹。他对玉堂春很有硏究,创造很新腔,为本戏生色不少。谢双寿也创造不少新腔,瑶靑青宗之。田宝林与谢同时,因袭喜禄宝云二人腔调,妙香宗之。梅雨田集前人各腔,稍加变化,传诸畹华。玉霜之唱得于瑶靑青,不过他有作曲家的天才,稍加变化,便能凄艳欲绝,而形成现在风行之腔。至于现时坤伶,多从瑶靑青学戏,其唱腔自以瑶靑青为主,但因和玉霜同一源流,而且玉霜唱戏,诸坤伶争往听之,故多少都有点玉霜的来派。孙春山一支,经票友林季鸿君敎授杨韵芳,吴菱仙得之,形成现在荀慧生的一种路子,也値得我们在此提及的
《玉堂春》是一种“模范的唱工戏”,这句话我们是最为首肯的。但是要因为它是唱工戏,便把她所应有的表情的地方忽略过去,便会损失它的很多的价値。玉堂春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动作,尤其是旦角,只要她在台上有一跪三刻钟的跪性,似乎就可以扮演了。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玉堂春不但是有动作,而且它的动作比其他的许多戏还来得细腻。譬如第一次升堂,王景隆昏迷过去,临到退堂的时候,苏三频去几回眸的神情,是一种怀疑的表现,苟非体贴入微,决难摹倣于万一。第二次升堂,苏三所供一切,俱是往事重提。在各种不同的唱工之中,应随着唱词的意义,而作出种种不同的表情来。其他尚有许多的小身段,也必须处处讲求到靠。如刘臬司一声“扯下去打”!苏三口呼大人,身作战栗之状的身段,和王景隆吩咐苏三下堂,苏三因跪时太久,由地下爬起来时,两腿痠疼,不免用手抚摩的那种姿态,既不能过于呆板,又切忌火气十足,必须要做到分寸,既与剧情刚刚适合才好。还有苏三下堂的时候,口唱“下得堂来回头看”,有人是用站在台的右犄角,偸起左步,用左手理甩发,回头向左窥视的身段,此种身段名之曰:“蹩马腿”,既感不便,又颇寒伧。比较轻便而又好看的,还是跑到台的左犄角,像右步,向右窥视,既不致“蹩马腿”,又不致让甩发遮去半个脸蛋。像这些地方,若肯用心硏究下去,其精微奥妙之处正多,决不如普通人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容易的呵!
前面已经提过,不仅苏三而外,王景隆也是本戏的主角,并且连布按二使在本戏中,也各尽了他们不同的职责,在扮演的时候,同样地不可加以蔑视。当旧剧发展到了最高峯的时候,先之程长庚,后之谭鑫培,均曾扮过刘秉义。又小生与长庚同时之徐小香,与鑫培同时之王楞仙,均曾扮过王景隆。谭王合演时,潘必正一角例用沈全奎,沈平日也是扮刘秉义的。于此可见旧时演戏,不仅注重苏三一人。民国以来,诸角的分配,也有令人满意的,如谭小培与尚尚小云尚小云(十年前)言菊朋与徐碧云(十年前)谭富英与荀慧生(六七年前)合演时,均能以刘秉义擅长。畹华演时,(十余年前)潘必正一角曾由高庆奎担任,尚尚小云尚小云演时,(六七年前)马连良亦曾饰过此角。在大体上讲来,扮演二司的人才,在现在尚不难罗致,所最缺乏者,厥惟小生人才。盖晚近小生之道衰微,自王楞仙以下,只有程继仙首堪称述。继仙为程长庚大老板之孙,艺兼文武昆乱,幼时系杨荣寿所主持之荣椿班的科徒。荣椿的人才辈出,但小生只继仙一人。继仙在科时习武生,出科后,私家练习,能得小生正宗。当朱素云老境颓唐之日,戏班无真正小生,继仙天才人力,均占优美,崛然而起,遂执小生牛耳。程玉霜演玉堂春时,王景隆一角,例烦继仙扮演。继仙因为崑剧和武工的底子雄厚,所以出场时,一举手,一抬足,莫不风流飘洒。会审时,面部的表情和念白的韵味,无不各臻其至。念白之外,尤工笑声。玉堂春中小生的笑,有先后之不同,可以分作好几种:当刘秉义说到“院中苟且之事也要审问”,王景隆无法,只得以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弱点,此种笑应于平淡中带点着急的神情。当刘秉义骂他为“败家之子时”,他又“嘿…嘿…”的笑了,可是此种笑里实含着不少的反感,并后来听见刘秉义讥他为“倒霉的嫖客”后所发出的笑,同样是一种苦笑,和第一种笑却都大不相同了。还有刘秉义说苏三“是娼门之女,一派造作”。他的心中对于刘秉义这样侮蔑自己爱人,不仅是充满了反感,简直可以说是愤恨,所以这一次的笑简直成为一种恨笑了。其他尚有几种笑声,也各随其感触之不同,而大异其神趣。可是这在继仙几乎每一次笑都另有一种神情,每一种笑都别具一番趣味,于此不能不佩服他的工力!现在继仙已经渐渐上了年纪了,虽然俗语说得好:“生姜越老越辣”,然而究竟限于精力能演之日已是无多了。继仙之后,继起者谁,一时尚未可逆料。希望从继仙习艺的人,个个都能急起直追,俾此一线命脉,可以传至永久,并从而发扬光大,则玉堂春一戏,可以表演到无穷的时日,我国艺术的精神,也随时随地有了自我表白的机会了。
玉堂春的大体轮廓,业已尽于以上谈话之中。对于这出戏,个人一时想来,倒无非议之处。仅王景隆第一次昏迷过去,布按吩咐退堂,退堂以后,普通王景隆是坐在帐中不动,只由检场人将帐围放下,就接着上医生看病,似乎把都察院的大堂当作了病人的卧室,于情理上不无小小的抵触。好在我国旧剧是一种写意的艺术,补救的方法,只消由两个门子把王景隆搀起,在台上走一圆场,然后再回到帐中,意思就是由公堂回到私室里的一个表示。这样一来,自然就合了情理了。又玉堂春写的是明时的故事。但明制,凡贵族子弟不放巡按。王景隆的父亲官拜吏部堂,是一个大大的贵族,其子作了巡按,未免与制度不合。不过这儿也有一个例外的解释:王景隆赴南京应试,已经是流落到了讨饭以后的情形。那时既不敢回家面见严父,一时伪报平民,侥幸与试,也是有的。此外,当初小生在第二堂有念状一节,今多减去,惟妙香尚按旧样。又两司在从前,亦无所谓红袍蓝袍之分,谭氏扮刘秉义时,例着紫官衣;董文,吴连奎二人扮时均着红官衣,与藩司一样,仅须有苍黑之分;只有沈全奎,李顺亭,贾丽川等爱着蓝官衣。入民国,李成林扮刘秉义时,尚着红官衣。今则藩司一律着红官衣,臬司一律着蓝官衣矣。
最后,近人谈戏,每喜把戏的意义揭示出来。《玉堂春》经仔细体验的结果,也包含着以下的几层意义:
(1)打倒阶级的思想苏三先前是个妓女,继而做了人家的侍妾,现在又被奸人所陷,变成杀人的重犯,可以说是从“贱民”的地位,一直堕落到罪恶的深渊里去了。但王景隆以一个巡按老爷的身分,居然不怕羞辱,不避嫌疑,当着布按二使的面前,作出种种热烈的表示,并与二使争论,面红耳赤,力谋翻案,好与苏三作久聚之图。在这种为恋爱而牺牲一切的场合,阶级的成见,早已化为乌有,可为近代平民思想之先驱。
(2)废止娼妾制度苏三被卖为娼,受尽人间惨酷的待遇;王景隆为娼妓所害,几至身败名裂;沈延龄纳妾,也酿成妻妾争风,家败人亡之巨祸。娼妓制度之害人如此,苟不及早废止,则社会上永无安宁之一日,可断言也。
(3)揭露官场黑幕洪洞县知县受贿定案,布按二使审来审去,连个巡按老爷也审在其中,并后来王景隆徇私翻案等情,皆为当时官场的黑暗处。现经编戏人写来,遂使黑幕重重,昭然如见矣。
本谈话就此结束。
(一九三四,九,七)
(出处:《剧学月刊第三卷第八期》1934年第03_0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