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放下手中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眼神中意趣难明。作为这一榜的主考官,此卷是他与老友梅尧臣钦点的文章第二。他本认为这是自己学生曾巩所作,若非避嫌,此卷当为今榜魁元。
却不想初五揭榜之时,榜眼竟另有他人。
>欧阳修是哪个朝代的(欧阳修是哪个朝代的诗人)
“‘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出自何典故?”欧阳修对着那作文的年轻人穷追不舍。
“想当然耳。”年轻人答道。
欧阳修错愕片刻,转而抚掌。“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随即不吝赞美眼前的年轻人。
“学生,眉州苏子瞻。”年轻人的官话带着蜀中口音,眉宇间意气风发间,像极了自己当年第一次走出考场。
斜阳欲落,两人的影子被逐渐拉长,两代文宗在此相会。
十七岁的欧阳修徘徊在随州街头。放榜那日,本以为志在必得的试论,却因为韵脚不合规定,被判了末流。“奇警之句,大传于时”的锦绣文章,已颇为讽刺。这位未来的文坛领袖,第一次科考落榜。
这一年,新帝改元,号为天圣。
彼时距离“澶渊之盟”已经过去十八年,天下承平日久。朝堂之上,皇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宰相丁谓成功将寇准排挤出朝廷,党争之势已初显端倪。
三年后,欧阳修继续参加考试,却再次落榜。
天才周旋于成败之间,佛魔一念。
皇天不负,两番落第后,终于否极泰来。
天圣七年,在胥偃——这位未来岳父的保举下,欧阳修连连折桂,一时风头无两。欧阳修自己都觉得,已稳操胜券。为了提前庆贺,他还专门做了一身新衣服。
不想命运弄人,殿试中,欧阳修仅被皇帝唱第十四名,屈居二甲。崇政殿雕梁画栋,主考官晏殊依次念完后面的人名,士子们转身退出大殿时,欧阳修远远地探了一眼九阶之上那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官家,还有他身后若隐若现的太后。
很快,欧阳修被遣往西京。青年才俊和诗词歌赋是西京留守钱惟演的最爱。
后来,晏殊透露,那是主考官们对欧阳修的考验。
为明珠拂尘,也为骏马收缰。
然而在龙案后的赵祯眼里,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殿试。股肱之臣尚未崭露头角,那些名字,在现在看来都颇为淡漠。甚至还没有几年前那位“浅斟低唱”的柳三变给他的印象深刻。
珠帘后的鼻息可闻,那种无形的压力令日渐成熟的赵祯心生芥蒂。
天无二日,人人都想成为那至高无上的唯一。
近年来百官对太后垂帘已颇有微词,前几日还有一人上书谏言,要求还政于皇帝,那人他见过,乃是晏殊大人所举荐,名字好像叫做范仲淹。
三年后的明道二年,刘太后薨逝。
意外总是悄然而至。
年轻的赵祯第一次独自面对手中的权柄,然而时局混沌不明,朝中文官党同伐异,渐趋激烈,这是皇帝所不能容忍的。另一边,在万里之外的西北,还有夏州的党项人窃据河西,战争一触即发。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时势波诡云谲,这位“老好人”天性里的隐忍和宽和逐渐蜕变。
亲政的第一时间,赵祯便将外放的范仲淹召回中央,拜为司谏,期间数次问对。几乎与此同时归京的,还有欧阳修。
此时的欧阳修,经过在西京的几年捶打,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天下尚文,无数才子佳人流连汴河两岸,范、欧、梅等人风骨卓然,很快便成为至交好友。他们相伴携同,终日游走庙堂江湖。
海晏河清下看似百年无事,王朝的弊病却已然在暗处肆意疯涨。
不久之后,范仲淹向赵祯进献《百官图》,其意直指宰相吕夷简误国。
冰炭同炉,一时针锋相对。
然而范仲淹终究棋差一着,被贬饶州。欧阳修也受牵连,出任夷陵县令。
出京之时,偌大的东京前来践行的寥寥数人。好友梅尧臣作《灵乌赋》劝范仲淹谨言慎行,范仲淹便回作《灵乌赋》,曰: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代替范仲淹成为司谏的人叫韩琦,后来被欧阳修赞为“社稷之臣”。
朝堂似乎逐渐走向迷雾,当局者尚无人知晓。
1038年,夏州李元昊称帝,消息传来,宋庭蔑称之为“西夏”。衮衮诸公眼中,彼不过弹丸之地,轻易可取。
然而,第二年宋军便于三川口大败。西夏的铁骑聚拢于延州城下,朝野震荡。
1040年,范仲淹回京,旋即与韩琦奔赴延州,欧阳修则留任后方,遥相呼应。
延州城外,时任陕西都转运使的庞籍将范仲淹等人接入城中,他的身旁,一直护卫着一位俊朗的年轻人。他名为狄青,有宋三百余年,他是唯一一位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的武人。
庞籍,这位后世戏曲中的庞太师,战前展现出不俗的战略眼光。事先完善的筹备,将之后与西夏长达数年的对峙引入一个有利的开局。
经过数年鏖战,李元昊终于低下骄傲的头颅,向宋朝称臣。
兵车入库,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却都知道,真正的战役尚未打响。
边塞硝烟甫定,朝堂又起波澜。
1043年八月,赵祯重用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等人,推行新政。已经成为欧阳修连襟的王拱辰向他们举荐了一位脾气不太好的朋友出任监察御史。他叫包拯,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某次进谏之时,他唾沫溅到了官家的脸上,自己却浑然未觉,仍旧不休。
其刚毅耿介,令“闻者皆惮之”。
新政大刀阔斧,成效卓然,却因操之过急,不到两年,草草而止。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再次被贬。
任你文治武功,却终究敌不过偌大朝堂心中的桎梏。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贬谪滁州的欧阳修在当地宽政待民,时常调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外人只道其志已老。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邓州,范仲淹仍心有不甘: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四百军州靖平,赵祯再无心改变。一个“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的虚名,揭下了宋朝三冗最后的遮羞布。
1057年,嘉佑二年仲春,斜阳已落,“大改革家”王安石尚在东京郊外的国家马场里思考人生。苏洵送二子至京应试,神色泰然。“独轩然”的曾巩与苏轼、苏辙一同进士及第,此时的主考官欧阳修,已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心下暗暗思量文脉传承。
“唐宋八大家”的“宋六家”齐在京城,当时无人会想到,即使是在文治鼎盛的宋朝,他们也是最夺目的星辰。
这一年,“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和“存天理,灭人欲”的程颢同时登科。理学的种子,在嘉佑二年的皇榜下破土。
他年王安石施行变法的臂助章惇、邓绾、吕惠卿等人,亦是在列。
然而传奇终有尽时。
1072年,欧阳修在颍州家中逝世。彼时,范仲淹、包拯早已仙去。苏轼自请出京,被派往杭州。富弼困居洛阳。曾经的学生,如今的政敌王安石,踏上了一条与他们不一样的变法之路。
史书自此宕开一笔。
千年以后,所有中小学的语文课本上,这一朝人物,雄踞半壁江山。
王朝已淹没于岁月深处,可那无形的风流贯透岁月,波澜不息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