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来自穆尔哈齐一系。穆尔哈齐是清显祖塔克世的次子,努尔哈赤的同父异母弟。如果从清肇祖原皇帝孟特穆算起,传到我这一代,已历二十世了。
记忆中,在我父亲那一代,家里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满语,只有一个词:“ne”(汉语拼音n读一声,e读四声),汉意为妈妈。而到了我这一代,连这一个词也没有了。父亲总是不无自豪地说:“我是满族皇族。”母亲总是回一句:“会说满族话不?认识满族字不?”父亲当场无语。
不过在日常中,有些汉语词汇,父亲的读音是很奇怪的,比如:觉悟,读为“脚悟”;日本,读为“意本”;上学,读为“上淆(xiao二声)”……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东北地方的土音,并没有十分在意。
>满族文字(满族文字图片)
但在后来阅读明清时期的史料时,就发现这是一个不应该被忽视的问题。比如努尔哈赤的父亲觉昌安,觉,今天都念成jue(二声,决),但在明朝的史料中,觉昌安一词被译为叫场。可见,觉,在这里是应该读成jiao(三声,脚)的。
还有,黑,在清朝时,应读成he(四声,赫),所以在清朝的史料中,黑与赫常常通用。比如古勒山大时的重要关口赫济格,有的史料就写作黑济格,不明就里者常常要追问哪一个是正确读音,其实它们在清朝时是同音字,都读“赫”。
清史中还有一个重要地名“黑扯木”,就是今天清原满族自治县北三家乡黑石木村。说它重要,是因为此地关系到清史中的一个重大事件:1607年,努尔哈赤的同胞兄弟舒尔哈齐搞政治分裂,率本部族从赫图阿拉迁移至此。这一分裂行为对即将建立的后金政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影响也是深远的,比如后来清初的四大贝勒之一、舒尔哈齐之子阿敏的死,就与此有关。当时努尔哈赤对这一分裂行径采取了强硬措施,舒尔哈齐于1611年在囚禁中死去。1616年,努尔哈赤称汗建国。
黑扯木,正确读音为赫彻穆。但这一重要历史名词,由于后人不懂得满语读音,逐渐演变成了“黑止木”,再后来,就变成了今天的“黑石木”。一处重要的历史遗迹名称,就这样南辕北辙地面目全非了。
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传承,语言、文字、读音,都蕴含着丰富的信息,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问题。满族在历史的发展演进中,由于满族大举入关,而关内的汉族人大规模的闯关东,这一问题尤为突出。其实,早在清朝的乾隆年间,这一问题就已经出现了,并且引起了乾隆皇帝的注意。乾隆皇帝在东巡祭祖时,发现当年的建州要冲之地马尔敦大岭,已经被从关内移居于此地的汉族农民,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解,改为了“马二屯”。在他东巡的一路之上,发现此类事层出不穷。于是回到北京后,专门给盛京将军发了一道圣旨,要求将那些满汉混合、含混不清的地名,一律按满语读音改回原名。这样,很多满语名称得以保留下来,为我们今天认识历史地理,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据说,当年的盛京将军在做完此项工作后,为了表示对圣旨的重视,还专门在马尔敦岭上树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满汉两种文字“马尔敦福勒丹”。可惜,后来因筑路,施工中将石碑损坏,只剩下半截石碑保存下来,作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
今天的马尔墩标志
不过,尽管这样,语言作为人们日常交流的工具,发展是有其自身规律的。以抚顺市内的一些地名为例,含义不清的地名依然很多,至今困扰着人们。
高尔山,是位于市区北部的著名风景名胜区。它有着汉朝的烽燧,辽代的古塔,更是唐朝的安东都护府的故址。但是,对于山名的解释,却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地方文化的一种尴尬。有人说“高尔”是满语“槐树”的意思,但问及林业部门,他们说山上的槐树仅栽种几十年。最近,我从著名满语专家李荣发老师那里得到一个答案,觉得较为可靠。他认为“高尔”,应该是满语“高丽”的音转。因为在满语中,有一种舌颤音,俗称“嘟噜音”,音近“勒”。但满语中又专门有“勒”的读音,为了区分,在后来的满语翻译中,就将这种舌颤音统一翻译为“尔”。故“高尔”应为“高丽”。
高尔山有著名的高句丽山城遗址,在隋唐时期,是高句丽重要的西北方门户,历史影响很深远。后来的女真人对其如此称呼,应该是合情合理的。当然,这并非是定论,仅是一家之言。
抚顺还有一处地名也是如此,戈布街道,是市内人口较为稠密的居住区,但这一名字的含义,至今同样没有定论。有人认为,戈布街应该是满语“gabala”的音转,而这一词的满语含义为“馋嘴”,但根据史料记载,戈布街最早为驿站,时间约为康熙时期,因此此词义不通。还有人认为是满语“靶场”,但似乎证据又不足。根据我个人的记忆,戈布街早期在市民口中的读音为“gabagai”,而很多满族老人,都将街称为“gai”。而“gai”不是满语,是满族人对于汉字“街”的一种读法,如同我父亲将“觉悟”读成“脚悟”,“脚”是“觉”的一种特殊叫法一样。因此将戈布街认为是满语“gabala”的音转,是错误的。所谓“gabagai”其实是满汉混合的词语。“gaba”是满语,指铠甲肩部起连接作用的一块三角铁。而“连接”,符合“驿站”的词语含义。
戈布新挢及老桥
以上这些实例说明,民族语言,作为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特征,不容忽视。将一些残存的记忆,收集整理,此项工作有着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