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表情包(陈表宇)

题记:当“写诗”还能称为一种文学创作,还能时不时地当街浪荡,那些个来来往往的角儿们被戏耍一番,姿色飘摇,景致欢快,如某浅浅,如某报,如某协会。有时候真的是忍无可忍,却又无可奈何。翻出一篇十五年前写的文字,读读曾经的那些诗作,了解了解那些曾经的灵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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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开始】

对于诗人卞之琳,有人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卞之琳三十年代的诗作,是中国现代诗歌的最高成就”。【赵毅衡:《组织成的距离——与欧洲文土的交往》,香港岭南大学《现代中文文学学报》第四卷第二期(2001年1月)第106~107】作为当时作为一个流派集体当中的一员,在传承和创新上,贡献有目共睹。纵观卞的诗作,尤其是三十年代的作品,如陈丙莹教授所说“卞之琳几首引起强烈反响的主知诗发表于1935年”,而此后,往往带上主智的“色泽”,而作品多有传世之作。

卞由“新月”而入文坛,但又很快完成超越。作品为主智主力日渐成熟,则如其本人所说受到了“引起我对二三十年代艾略特、晚期叶芝、左倾奥顿等英美现代派诗风兴趣”的影响。诗人在“客观对应物”理论和“非个人化”理论的影响下,作了积极的探索和融合。其中创作的探索,一方面探索新的诗学原则的实践,另一方面探索现代派诗歌美学原则的追求。而融合,则重于在“化欧”与“化古”两个方面。而在探索与融合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诗人“冷隽”的“非个人化”风格。同时,诗作本身所流露的忧郁、彷徨、黯淡、飘忽等况味,也使得诗人的一些诗作成为了一个个“笨迷”。

但就作品中所创设的复杂多变的意象而言,其独特的创作取向、凡俗化的处理、非逻辑性的关联等不但颇具特色,而且还是十分诱人的,如同树木枝头高高的成熟的果子,必定引来摘取的手和品尝的口。

笔者将从以下两个方面对卞之琳的作品当中对于意象处理和运用作以分析:

一、“跳跃”的“智慧”

作为一位“主智的探险”者,卞之琳于诗中,将自身的感受和“经验”通过自己独特的手,精心地嵌融进一个个意象当中,以意象作为主角的陈表,将“冷血”的神思蕴涵潜游而出。

如众家所述,卞诗当中,由于其频繁而突然的意象同神思的跳跃,致使一些语句乃至全篇变得晦涩隐缈。但究其形式与内在、载体与艺术而言,一方面看似意象在跳跃,骨子却是神思在跳跃,是考问在跳跃,是智慧在跳跃。

首先以诗人的一首四行小诗为例:在《断章》中,“你”“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你”这一意象,看似平白无奇,实则反映出诗人头脑中对“相对”这一哲学概念的思考;同时,一“桥”一“楼”两个视点的对照,自然也衬托出远近与高低的对比:“桥”可以理解成人入意象的契合点,也可以理解成是“人”审视“外物”的视角。而“楼”自然也会让人浮想更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山外青山楼外楼”等富有哲思的语句扑面而来。“楼”也就成了“人”审视“外物”的另一个相对视角。而接下来两句,更是有了“明月君窗上”、“我在人梦中”的思辨关系。短短四句,就把一种“互为因果”、“互为前提”辨正关系揭示出来,显现出诗人“以智慧为主脑的诗”的独特魅力所在。

在诗人的字里行间,揭示此类宽泛思考的意象组合可以说是俯拾即是。具有代表性的当首推诗人的另一首诗作《组织的距离》。

为了便于说明诗人通过意象之间跳跃的组合来表白诗人内心深处的多种思考,我们不妨先把其中的意象罗列出来。

“欲高楼读史”(一部兴衰史)——“慵懒读报”(一则意外的印证消息)——“睹物而思念友人”(暮色朦胧中看了一眼有人寄来的风景片)——“友人定如我般思念于我”(一访友人吧,而天海路灰成一色,定然来访)——“思绪无从而恍然如梦”(不知思绪到了何处,恍然依旧,自己又无从梳理)——“友人来访于雪中黄昏”,这一系列的意象间,让人晕眩,让人无从延顺,如坠雾里。

但是,这恰恰是诗人于某个瞬间思绪神游的绝好写照。历史与眼前(一段历史与一则报道)、遥远与手边(久远的星辰与眼见的陨落)、实体与表象(寄来的风景与苍茫暮色)、微观与宏观(盆舟是否倾覆与变故是否出现)、存在与觉识(独想幽思却恍然入梦与原本浮想竟然友人到来),这一系列的关系当中,活脱出诗人内心的虚实活动着的“智慧的凝聚”。而这些于诗人自身来说,却是“并非讲哲学,也不是表达什么玄秘思想,而是沿袭我国诗词的传统,表现一种心情或意境”罢了!【卞之琳:《距离的组织》一诗的注释,见《雕虫纪历》】

而在《无题五》中,“襟眼是有用的/因为是空的/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又深入到有用与无用的辨证思考之中:无用恰是可用,“无之以为用”。《鱼化石》中,一个鱼化石的简单意象却也让诗人思考到“鱼成化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的大小两种辨正关系。

以上所提及的诗作,以及诗人其他的诸多文字,恰恰印证了诗人作为主智派主力的诗歌创作上的成就所在,诗人力求一种创作理念“客观对应物追求所产生的晦涩与多样复杂性的现代生活以及现代使人精细的感受力之间的关系”【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第421页】得以实现,诗作中所反映出来的多种意象的瞬息万变和边际无着,跳越着的不仅仅是表象,而是智慧。是智慧在跳跃、在舒展、在延伸,如抛入天际的一线钢丝,远而缈,细而幽。诗人,幽思于内,且述“情”于暗;无情于近,却有心在远。意象与意象之间,无不表达着对于辨正、关联、对比的思考,无不蕴盈着对时空、生命、人我、过程的思辨和关注,尽管,多流泻出灰暗的气息。

另一方面,看似个个意象于跳越间暗牵神思一线,于诗歌艺术而论,也凸现出诗人促成跳越的手段的智慧。此处不难从《古镇的梦》中寻到诗人运用意象组合的独到。

首先诗人以“古镇”来给出一个背景,更是一个缩影。至于这缩影可以理解成诗人所处的三十年代的现实,更可以理解成是诗人“寻梦”途中的一个思考对象,或者是困惑对象。

第一节的后两句诗人便给出了两件象征物“算命锣”和“梆子”。此两者之间与“古镇”形成了一种依存关系,同时也是一种在诗人的思索中的关键实质。

这样的两种意象隐喻而出:锣声随算命人日日响起——这是一种宿命,更是一种常态;梆音陪更夫夜夜不断——这是一种反复,更是一种麻木的安宁。接下来,两节的起始句“敲不破别人的梦”、“敲沉了别人的梦”,又延续了上节的两件象征物。

在信天命的年月,人人将主宰交于“命”,所以也就信赖算命者的“点破”。所以人们期望“锣声”能带来未知的定数,可年年如是,人人如我,“古镇”依旧是古镇——“石头”连“高”“低”都不曾变——这是其一;

其二,就所谓的算命者自身,也仅仅是知晓自己身边的“古镇”,并非晓得外面的世界,——这是一种所谓先知的悲哀。而“敲沉了别人的梦”的“梆子”,更失去了提醒警示的作用,仿佛催眠曲般让个个已经入睡的“镇民”更深陷于昏梦,——没有了醒来的可能!

对于“古镇”,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凉?对于旁观者的心,这是一种何等的忧虑?

在最后一节当中,诗人又并行地给出了两种意象:“深夜更夫巡夜过桥”与本该有些暖意但却“清冷的下午算命者过桥”,也就是“锣声”“梆声”同时与“古镇”的第三种声音共存融混。诗人在此处给出了一个“桥”的“客观对应物”,这是一个交汇点,是作者思考的一个凝聚点。

发出“古镇”第三种声音的“流水”,可以代表一种“流年似水”“逝者如斯”的不可留的唏嘘;也可以代表一种“常流常新”的光亮的欣喜安慰,毕竟“人的一生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全诗的意象设置,可谓典型,但表象关联意义不大:算命锣——梆子——瞎子——更夫——居民心态(一段对白)——桥——流水,每一种象征物所创设的意象,可以说是都是多解的、复杂的。但无不是以诗人看似冷眼的关注中的内心苦闷与悲怜之情串连起来的,并且不仅仅是穿连,而是一种巧妙得没有“结点”的穿连。袁可嘉所说:“通过暗示、联想、记忆、感觉的综合,把感情思想的结晶在由众多意象伴随的一两个核心意象上。”

这一两个核心意象便是算命锣和梆子。象征物与诗人的内心思虑之间,无不体现出“契合”的多元化和复杂性。此中精巧与匠心,于诗人的其他诗作中也是随处可见。列为1935年出版的诗集《鱼目集》首篇的《圆宝盒》中,“捞到圆宝盒”的自得——指点百态的自矜与诗人内心获得的圆满之“悟”之间、《尺八》中眼前客居“三岛”听音——遥远“番客”闹市寻管与诗人内心些许的乡愁——我物人用(“三桅船”载去“尺八”的依旧健全地活着“一缕凄凉的古香”)的复杂矛盾的心境之间,都不难体会到诗人的独运之处。仿佛所有的这些都是被诗人无意间就轻轻挑在笔尖的小玩意,其掌控与把玩多种意象的隐巧手段令人叹服。

二、为“平凡”穿上嫁衣。

诗歌是有使命感的。其使命感就是要赋予事物以生命,尤其是赋予了这些事物以情感和思考的外延。而善于在看似微小平凡的事物身上找寻到一丝丝灵魂的光亮,就又一种高明。就卞之琳的诗作来看,这样的“一沙一世界”的精妙之笔比比皆是。“给平凡穿上嫁衣,为凡俗扮上淡妆”,那么也就成为新人、新妇,光彩照人起来。而这些意象确实是简单的,几乎是意象简单到了肉体。

诗人这种于平常处见不平常、由凡俗事生新意的特点,首先体现在其众多的平常微小事物的取材上。作者将自己的冷隽的思考,附着在了这些意象之上,形而上地加以挖掘,于是读者收获的定然是亲切而新奇的思考了。

最粗浅的一个着眼点,单单是作者的诸多诗作的题目当中,这样的意象就扑眼而来:

《影子》(一个“跟随”或者是“虚我”或者是一种“托付”的心理)、《投》(一个习见的动作,却有了今生来世的过程和偶然)、《一块破船片》(或是不愿提及的旧事,或是偶然促发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思想,因为有船便是可渡)、《墙头草》(偶然瞥见,“长了又黄”的常态依然)、《水成岩》(悲哀的因循造就了今日之你如昨日之我)、《鱼化石》(是我非我,虽眷恋依旧)、《白螺壳》(时间空灵却洗刷出本色:寻梦的惆怅和苦痛)……已经够多了,就是这一个个素白的物件或者瞬间过程,却给了读者一顿经过搅动而口味纷杂的圣餐。如果仅仅从这些题目上看,往往会让人揣测诗句无外小情小境,可一旦你投心其中,涟漪不断,心神无法自已。“一些似乎最无诗意的事物,成了他诗情的象征的载体。”【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第239页】

就如同一本书,需要翻开了看,甚至是反复研读,其中妙趣才能尽得于心。那就让我们共同透过一首以简单的生物为题的诗歌《寂寞》来看看诗人“一滴水一个世界”的魅力。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同样的是关于寂寞,但是诗人却没有说出寂寞究竟是什么。而是通过了这样的一组对比的意象来暗示出来:乡下小孩养蝈蝈——长大了在城里寂寞买了一个夜明表,墓草做家园的蝈蝈——死后夜明表依旧不停,这两组相关联的意象当中,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却体现了人生两个最具有典型性阶段的不同寂寞内涵:童年天真无虑,但有他的寂寞。而诗人却又偏偏在第二句当中给童年养的蝈蝈特定了一个环境:枕头边。

这样就暗示给读者一个这样的联想:童年无忧无虑,但是拥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是寂寞的寂寞,连睡觉都需要一个伙伴;“乡下的孩子”与下文的“长大了在城里”,是一种自然的过渡,成长的过渡,也是本出与目的的过渡,自然就牵引读者思考长大之后的另外的一种寂寞:买了夜明表的他,而且是“夜”明表,(便于夜晚看时间?)是为了准时么?还是为了一种生存方式的需要?或者是为了让诗中长大的孩子和读者一起数算时间的分分秒秒?是他代替了孩提时代蝈蝈的新的玩宠?可能都是,但绝对不是唯一。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成长的过程就是时间流逝的过程,也是不知不觉间变化的过程,寂寞在变、生存的环境在变、关注的内容在变。

所以,全诗到这里,似乎什么是寂寞渐渐有了一点眉目:寂寞是一种没有成熟思考的空白,是一种无暇他顾的(因为“在城里操劳”)重复!这里尤其让读者深思的是夜明表这一个象征物:在计算准时劳作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减少着生命的时间,恰似“咖啡勺”舀去了“生命”,一个沉重的思考命题。第二节中,“一个‘墓草’成了羡慕的蝈蝈的家园”的意象,点出了简单无知的寂寞也是沉重的。读者很容易地就可以顺着诗人的提示,联想到“一个趴在墓草旁看蝈蝈的小孩”的图画,只不过这图画让人快乐不起来。最后两句,“他死了三小时”与“夜明表”“不曾休止”形成的关联,更加让人百念叠出:是人一生都在寂寞?还是短暂人生相对永恒时间的寂寞?还是对永恒思考的精神寂寞?无法确定,也不能确定。

这种种看似琐碎卑微日常小事物,于诗人的作品中分析联想开来,该是一个个多么复杂恢弘的内心世界呢?

诗人于平凡之处蕴涵玄妙深远的创作才思,还体现在另一种“平常”当中,这就是诗人对“戏拟化”创作手法尝试的过程中,创设的一个个亲近平实的意象场景。诗人在实现创作尝试的同时,也在尝试着追求一种自然的美感。“这种美感是生存在我们的日常的生活上,”【戴望舒:《耶麦诗抄》翻译后记】诗人成功地抓住了,也鲜活地展示给了读者,感动着读者。

诗人在他的诗作中,着力通过素白的描述,配以口语化的对白,创设了一个个既亲切又典型的场景,不需要浓妆重彩,而诗人所特有的敏思与特有的思考自然就跳越欲出,引人深省。

《西长安街》一诗,衰败凋敝、古旧死寂的背景(影子、老人、手杖、红墙)、老人与叙事者的对白(这冬天的日子也觉得长么?)、幽思远想的幻象(长城外铁骑啸鸣)、时局更变(守卫新的一个腐朽)、新贵招摇(“汽车掠过长安街的柏油路”)等,无处不体现出类似“老无力”、“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忧之情。而这些恰恰是日常习见、与我们傍臂而居生活常境。但这些凡俗化的意象情境,却不是呆板木讷的,而是生动富有内涵的。

同样的在另一首小诗《道旁》中,诗人所设置的另一个戏剧化的一幕,给了人更多的思考。本来,作为“倦行人”自然会成为“道旁人”注目的对象,更何况是“弓了背”、“弓了手杖”、“弓了腿”的“卷行人”呢?“何必如此劳顿,何必作此番远行呢?”的问责自然而来,答案是有的,“家驮在身上像一只蜗牛”,有人以安适为家,有人以过程为家。感觉到生命的重压却不知疲倦,麻木了生活的重压,似乎是一种达官,可是两者之间,如何去评价呢?诗人一个“问路道旁”的小小场景,就把诗人内心当中的冷隽思考交付给了读者。

第二节当中,平白直述异乡人的内心独白,使原来的沉重思考突然变成了轻松的情感化后悔没有检查“远方回来的哥哥的行箧”,对然陌生,但好奇和朴实的性情,加上一些“骄傲”还是想多多问讯一番。与此同时,这样的意象场景,自然也会让读者想到“松下问童子”、“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中国古典诗歌的味道。

而在《春城》中,又以另一种口吻说起北京城,一个车夫于本是应该春意盎然的季节里眼中的北京城:满街的灰尘,但又不仅仅是灰尘,而是“一炉千年的陈灰”;诗人记忆中的马德里与京都,看似闲扯,实则意味沉重;重复的一句话“垃圾堆上放风筝”……有些戏谑,有些调侃,虽然对于一个车夫而言,并不晓得天上的飞机意味着什么,但这是一种境况的危机,一个“城市”的危机。一个“下层人”眼中的北京城的戏剧场景,加上俗俚的独白,读过之后,掩卷之时,心酸黯淡的情愫却无法挥绝。又一个中国式的“荒原”!

诗人把握了平凡场景的创设,恰切地把自己的独特思考,灌注在这些寻常物件、寻常景象之中。对诗人的评价只能借用以下的一段话“

“一个人不能描绘一切,宫殿和破屋,温柔的感情和残忍的感情,家庭的温暖和普遍的仁慈,植物的优雅和建筑的奇迹,一切最温柔的东西和一切最可怕的东西,没一种宗教的内在之义和外在之美,每一个民族的精神和肉体的面貌,总之是一切,从可见到不可见,从天堂到地狱,他就不算一位诗人。”【波特莱尔:《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

总之,在以上所有的分析当中,也仅仅能窥见诗人独特诗歌创作风格的一鳞半爪。无论是诗人的在丰富的意象当中蕴涵的跳跃着的思考和智慧,还是诗人巧妙摆布烦杂意象的诗歌创作技巧,或者是诗人尝试的口语化的凡俗积淀,无不体现出诗人作为主智派诗歌代表的独特地位。就诗人的风格主线而言,诗人一直在追索着这样的目标:“用实质去描写实质,用实质去表现空想”【邵洵美:《现代美国诗坛概况》】,“从意象的联结,企望完成诗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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