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阔别了五十多年之后,一个深秋的早晨,我又登上了家乡那条老河的河堤,多少年来,醒里梦里,老河的影子始终在脑海里闪现。
健步登上老河的大堤,俯仰天地,天高地远,明净如洗的天空,缓缓移动着丝丝缕缕的红云,一只苍鹰,在湛蓝的碧空中盘旋,两只翅膀一动不动,上面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吊着它似的。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鲁西南平原,沃野千里,全被麦苗覆盖了,虽然用“厚厚的,平铺着”来形容麦苗为时尚早,因为那是春风尽吹、清明时节才有的蓬勃气势。但是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
>粉妆玉琢(粉妆玉琢是什么意思)
面前的这条老河,名叫“翻身河”。它在村子的东南方向,大约三四里路,并不远,当年曾经是我和伙伴们理想的乐园。
那时年龄尚小,不够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的资格,只有去拔草。后来上了小学,课下,尤其是暑假里,没有作业,更没有辅导班,补习班,除了玩耍,帮母亲烧火,就是拔草喂羊。拔草常去的地方就是老河两岸的庄稼地里。
从家到老河,中间隔着一条老国道(105国道的前身),土公路,我们叫他“封锁线”,因为土公路以南,便是另一个大队——大韩庄大队的地盘了。这是从战斗故事片的电影里学来的名词。这个大队的耕地不但多,而且距村子较远,社员们不那么精耕细作和注重管理,所以,地里的杂草也就偏多。伙伴们舍近求远,越过自家的地块,赶到远处的大韩庄地里拔草。
他们有“护青”的,伙伴们常常被“护青”的人驱赶,怕我们糟蹋或偷盗庄稼。有一次,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拔草,却被那个年龄比我们大些的、外号叫“白狗”的人把粪箕子夺去了,幸亏外婆家在他那个庄,托人才把粪箕子要回来。为此,我们把这条老公路称为“封锁线”。
越过这道“封锁线”,我们就格外小心,一边拔草,一边不住地四处张望,一旦发现“敌情”,我们就背起粪箕子迅速转移。庄稼地,高粱地,棉花地,谷子地(那时还很少种玉米,更多的是地瓜),给我们逃跑和藏匿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现在想来,真如同当年的八路军打游击战。
为了更加安全,我们一般往翻身河道里转移,跑到老河道里,大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以放心了。
“护青的人”即使赶到,也无可奈何。待对方离去,我们又开始了拔草,我们称之为“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翻身河是一条中等河道,比起大河来,它小了些,比起小河来,它又是很宽的。它从西南方向蜿蜒而来,又往东北方向延伸远去。它发源于何处,归宿又在哪里,实在不甚了了。
老河十年九枯,只在雨季,才有河水急急忙忙流过,不太汹涌,往往只有齐腰深。雨后,水势渐渐小了,河底上便有浅浅的一层清澈见底的河水潺潺流淌,“鱼翔浅底”,是毛主席的词句吧?水草露着梢头摇曳,把水面摇出一圈圈涟漪。
夏天拔草,最容易口渴,实在忍不下去了,就跳进温温的水流里,面向上游,弯下腰去,双手捧起清凌凌的河水,送往嘴边,一连喝上几大捧,河水不涩不苦,温凉中含有一股微甜的泥土味儿。
老河的河滩挺宽阔,距河底有很长一段距离,斜斜的滩坡,生长着茂密的小草,如毡似毯。我们是不拔这里的草的,因为它太小。
最惬意的是躺在河滩上小憩,把四肢舒展成一个“大”字,一任顺着河道吹来的南风亲吻人的面颊,仰望千姿百态的白云在深邃的碧空漂浮变幻,欣赏老鹰在老河上空盘旋,倾听燕子在头顶上穿梭时的呢喃······
在这河滩上,最有趣是做“赢草”的游戏:
大家每人出一把青草,放在地上,把小铁铲退去木柄,捏住铲刃的一角往空中扔去。小铁铲从空中旋转着落在地上,有五种情形出现:
1、“仰面朝天”;
2、“趴着”;
3、“侧身”;
4、“铲刃插进泥土”;
5、“铲刃朝天立着”。
五种情况中,只有出现4、5两种情形才算赢,但又有区别。“铲刃插进泥土”,只能把自己的那把草收回,不输也不赢;“铲刃朝天立着”的效果最难出现,大家叫它“登基做皇帝”,可遇不可求。好多工夫,不见得能出现一次。如果某人的小铁铲出现了这种结果,那好,所有放在地上的青草全归他所有。
此刻,我正站在了衰草茸茸的河滩上,脚下就是几十年前舒服地躺在地上,仰面朝天看云卷云舒;做赢草游戏……其乐无穷的地方,然而,儿时的伙伴们如今都年已花甲。
我缓步前行,接着又登上高高的河堤。
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天地间是那般辽阔。
我想,如果是春天,麦苗从几乎是冬眠中醒来,沐浴着阳光雨露,焕发出无限生机,厚铺着的墨绿色,充斥在天地间,南风吹来,荡起一波又一波涌浪。老河两岸一望无垠的麦田并不单调,你看,近处是一溜金黄,是那样醒目,这是油菜花;远处是一片云霞落九天,那是一片桃林,桃花盛开的地方……
可以想到,夏天的老河两岸,那茂密的谷子,茁壮的玉米,挺拔的高粱,枝叶繁茂的大豆……它们迎着盛夏的骄阳和热风,沐浴着殷勤丰沛的雨水,争先恐后地在这天地间展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当金秋到来,一起向为他们洒下滚烫汗水的农民奉献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天!
我在老河的大堤上信步前行,蓦地,眼前幻化出这样一幅秋天的美景:
高粱擎着一支支燃烧的火炬,如果从高处俯瞰,难道不是一块块紫红色的地毯?玉米怀抱着一个个胖乎乎的金娃娃;黄澄澄的谷穗儿,羞答答地低着头,像待嫁的新娘,又像醉酒后的汉子,在微风里摇摇晃晃,立足不稳;大豆金黄了叶子,豆角串串鼓胀,似要胀破豆荚……南风劲吹,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细语。这不是我的联想,这是曾经有过的丰收美景,而且不止一个秋天。
冬天的老河我没有来过,可以想见,在雪花飘舞的日子里,漫天皆白,银装素裹,近处的村庄,远处的田野,包括老河,全都处在一个粉妆玉琢的琉璃世界里!
瑞雪兆丰年,飘落的大雪,何尝不是从天而降的精粉白面?
太阳越升越高,虽是深秋,却煦暖得如阳春三月。
我独立大堤,放眼四望,家乡的老河,老河两岸的沃野,让我久久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