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祖(朱希祖日记)

■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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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3月30日胡适对秘书胡颂平说:“张荫麟的《中国史纲》,我预备看一遍。……张荫麟这个人很聪明,也很用功,也很怪。他的离婚的太太是伦明的小姐。伦明也是广东人,他家藏书很富盛,听说后来也卖光了。”

胡适说伦明(字哲如)的藏书后来都卖光了,这话是有误的。伦明在广东东莞家乡病重时,曾写信给北京的张伯桢(篁溪,张次溪之父),嘱其将北京“续书楼”所藏善本秘籍近百万册捐给北平图书馆。伦明于1944年病逝,1945年12月28日,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谈到正在接洽的私家藏书中,包括伦明的藏书。信中写道:“适之先生着席:战争结束以来,故家文物纷纷散出,除海源阁已收归国有外,正在接洽中者只有傅沅叔、伦哲如(在北平)、潘明训、刘晦之、刘翰怡及潘氏滂喜斋(均在沪)……”后来张氏于1946年去世。据伦明哲嗣(敬称,用以称呼他人之子)伦绳叔说,在1947年由八姐伦慧珠在香港与袁同礼商洽而定。同年3月11日,通学斋店员雷梦水告知邓之诚,“伦哲如藏书近以一万万元归北平图书馆”,故胡适有“他家藏书很富,听说后来也卖光了”之言。“卖”是事实,但相对伦明藏书的数量及其学术价值而言,所谓“卖”,实无异于“捐”也。

而其实胡适和伦明是有过接触的,胡适1917年9月10日任北京大学教授,伦明在同年11月也被聘为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国文门诗词科教员,1920年伦明辞去北大教职,1927年下半年又重返北大任教,主讲目录学、版本学等课程。1933年伦明先后离开北大、辅仁大学,进入北平民国学院任教,主讲目录学直至一1937年南归。胡适在1934年1月4日的日记中记载伦明写信给他说在校蒲松龄的诗时,却找不到胡适所说的两种抄本和石印本,刚好余嘉锡来找胡适,胡适就托余嘉锡把石印本《聊斋全集》和罗尔刚根据清华本、马本及石印本所作“三种目录对照表”带给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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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明(1875-1944),字哲如,广东东莞县望牛墩人。他集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大学教授于一身。

近代以来,广东藏书家辈出,伍崇曜的粤雅堂、谭莹的乐志堂、潘仕成的海山仙馆、丁日昌的持静斋、孔广陶的岳雪楼、莫伯骥的五十万卷楼、曾习经的湖楼……,皆颇具规模,名噪一时。然而,以藏书丰富而又精通版本目录学来论,则当首推“续书楼主”——伦明,因此他在近代广东藏书界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伦明的父亲伦常(1834-1889)曾任江西崇仁县令,喜藏书,在任期间曾增建毓秀书院,捐过不少藏书给该院。伦明是次子,早慧,尤得父疼爱,年少随父居任所,侍左右,因而博涉经史,对藏书尤其钟爱。当时县署常派差役上省城解饷,于是伦明便把他积蓄的零用钱(因为父亲疼爱他,给他的零用钱是其他兄弟的几倍)乘便托他们购买所要的书籍,他曾自言:“一生聚书自此始”。有一天伦父召集诸兄弟问其积蓄,其他几位兄弟纷纷拿出积蓄来给父亲看,唯独伦明两手空空泫然欲泣,伦父脸色大变责问其钱财去处,伦明以购书作答。伦父不信,于是他搬来所购书籍堆满床榻,伦父一一翻检,并说:“孺子亦解此乎?善读之。”

伦明十七八岁时,已是一名秀才,以绩学名于乡里中。光绪二十年(1894),补了廪生。光绪二十七年(1901)中广东乡试第九十名辛丑举人,次年京师大学堂首次招生,伦明以举人身份参加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师范馆录取,于是大家又叫他为“双料举人”(当时的人称学堂为洋学堂,京师大学堂出身的人称为“洋举人”,与科举出身者有清浊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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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明在北京读书时,日以买书为娱乐,在他晚年所作的《续书楼记》谈到几次大规模的收书,恰好都适逢其会,书价都是在比较便宜之时。一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当时刚好是庚子乱后,“王府贵家,储书大出。余日游海王村、隆福寺间,目不暇给,每暮必载书满车归寓”。而从京师大学堂毕业返粤后,又恰逢南海孔氏广陶三十三万卷楼(又称岳雪楼)书初散出,而鹤山易氏学清目耕堂、番禺何氏、钱塘汪氏(官于粤者)所藏亦散,于是他择而购之。辛亥革命期间,他二至京师,“九月间,武昌事起,都人初惊变故,仓皇奔避,数月来议值未就之书,至是纷纷愿贬值售。”于是他不惜借债悉数购买。另外他还于街市冷摊,于“尘灰寸积中,残册零帙,往往惊所未见”,还有预先探询书贾收书返回,“跟踪而求之,十不失一”。其访书足迹遍及津沪,远至南京、苏州、杭州、怀庆、卫辉、清化,如“伯乐一至群马空”。

他说他能搜集这么多书在于“以俭、以勤、以恒”,“俭以储购书之资”。

东莞新馆

东莞新馆内部

他很节俭,对于起居服食皆极不讲究,虽已是北大教授,所获除饘粥之余,无不归之书肆,“衣帽破旧,履恒露趾。书贾戏以‘破伦’呼之,明亦笑而应之。”但他买起书来,一掷千金无吝色。有时资金拮据时,不惜将夫人的奁物典卖,为此有“卅年赢得妻拏恕,辛苦储书典笥裳”的诗句。而“勤以赴遇书之会”,足迹所及,皆得善本。

“恒”,则是从童龄迄今垂四十年,日积月累,终至藏书充栋。伦明的学生、书贾孙殿起曾说,伦明“拥书数百万卷,分贮箱橱凡四百数十只,书房非有十楹屋宇,不得排列。”学者、藏书家朱希祖1929年曾去参观伦氏藏书,感叹其所藏清代集部最富,“北平藏书家无出其右者”。抗战前夕,顾颉刚曾前往东莞会馆去看伦明的藏书,而后他在《缓斋藏书题记》中称:“数十年中所得孤本不少。……室中不设书架,惟铺木板于地,寘书其上,高过于人,骈接十数间,不便细索也。”由此可见“续书楼”藏书之富,伦明爱书之笃。

但有时并非你想要的书都可以购买得到,因此随行常三五工仔相伴,“前呼后拥”,此等“声势”,所为何事?以备抄写之需。因“书非如布粟鱼肉,取之市而即给,不得已,乃以抄书补购之穷”。其抄书的渠道包括:图书馆、私人藏书家、厂肆书坊,而内容包括有原稿本,亦有传抄本和刻本。有一年,天津书商重资购入翁方纲未刻稿,因书价奇贵而没买到,他便托名介绍出沽,携归旅邸,用三昼夜抄了手稿的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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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明不同于其他藏书家,他总认为藏书是为了致用,也因此若有熟识的朋友为了研究治学的需要,他往往愿意慷慨相借其藏书的。例如他曾经借给同住在广东会馆的容肇祖他所藏的明代刻本。根据容肇祖回忆,有一次,伦明串门看到他正研究明代哲学家而在写关于何心隐《爨桐集》的文章,就问他:“你见过这本真书吗?”容答:“没有”。伦明说:“我有明代刻本《爨桐集》,借给你看吧。”

何心隐的《爨桐集》是明末梁夫山著的,因烧毁存世无几。又王重民在1931至1934年间担任国立北平图书馆索引组组长,带领组员们完成的代表性索引专著《清代文集编目分类索引》,它是检索清代文集篇目的重要参考性工具书,在编纂时亦找伦明借过大批藏书。又谢国桢(字刚主)曾师从梁启超、王国维等“清华四导师”学习和研究历史学、文献学。在明清史学、金石学、目录学等领域建树颇丰,也曾受惠于伦明的个人藏书。顾颉刚从1922年起搜集姚际恒著作,至1930年当得知姚氏的《春秋通论》抄本为伦明买到(伦明于1929年在北平某书肆购得残钞本,他得此孤本后,又传钞一本。原孤本现藏台北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伦氏钞本,则归北京图书馆)时,“大快,遂借抄之”。

又《翻清说》是清人魏象干所著的一部阐述汉文译为清(满)文的翻译理论专著。刘半农曾苦苦搜求多年未得,说“迹访无存,怅然而已”,后来同事赵万里在伦明书房中见到此书,就向伦明说刘半农搜访此书之切,没想到伦明慨然说:“既半农需此,吾当举以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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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虽是被认为集中国图书之大成者,但伦明对其“稽古右文”的权威性是怀疑的。他曾批评说:“由今视之,皆糟粕耳。”常谓《四库全书》不完备,以清代最为疏漏,“盖忌讳太多,搜采未尽,进退失据。”即以所收之书而论,也非尽善本佳椠。因修书诸臣不识版本,多以劣本充之,每肆意删节窜易,改为钞本,以泯其迹。因此在伦明眼中《四库全书》应予增补、重校、续修。尤其续修更是刻不容缓,因自命书斋的藏书楼为“续书楼”,意在续修《四库全书》。并曾云:“余藏书可作续修四库资料之八九矣”。

他是最早认识到清代著述、尤其是集部的重要性的藏书家之一,他藏书、购书的出发点不是为了争奇炫异,而是为续修《四库全书》做准备,所以他藏书与傅增湘等人注重宋元旧本不同,主要致力于收藏近人著述,尤其是《四库全书》未收或已收却底本不佳的著作。约自一九一七年起,伦明便开始四处奔走,吁告当局,希望出力出资校雠《四库全书》,编写《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欲光大我国之学术,续修《四库全书》成其毕生愿意。

1920年9月,伦明辞去北大教职,只为续修《四库全书》,12月他去信给时任教育部次长的陈垣,提出三个建议,请求陈垣将续修《四库全书》之事委派于他,“若得附骥尾而有所表现,则我公之赐也。”可是事情刚开始没多久,翌年五月,因陈垣辞职,伦明的提议亦成泡影。1924年起他立志独力续修《四库全书》,其时得同乡富商胡子俊资助,拟每年资助三千元为续修费用,连续五年,期以告成,不料刚刚开始,即因胡子俊生意失败而告流产。

1925年北京政府决定影印《四库全书》,同时议及续修提要,由教育总长章士钊董理其事,伦明时任职河南道清铁路秘书长,闻讯后即发表《续修四库全书刍议》,又主张乘修书之便,顺带完成《国史经籍志》《清史儒林》《文苑两传》以补《清史稿》之不足。旋因章士钊辞去教育总长一职,计划随之中止。

1928年伦明赴沈阳任奉天通志馆协修,并协助筹印庋藏文溯阁的《四库全书》。他曾编订一份包括一万种图书的《续修总目》。然而次年一月,由于主持影印计划的杨宇霆被刺,影印计划又告搁浅。

时运不济,造化弄人,藏书家之续修《四库全书》宏愿,终成泡影。

即使如此,《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中“孝经类”各篇提要,多出于伦明之手,还有全部六十类中的十一类,他都参与撰著。其实仅凭此举,就当得起“腹怀诗书,雍容乃大;胸藏丘壑,志高通博”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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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而外,伦明还著有《续书楼读书记》《王渔洋著述考》《续书楼藏书记》《建文逊国考疑》《丁卯五言诗》《版本源流》等。另有《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均为学术界所推重。学者刘平说:“《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记事存藏书史,抒情明藏书志,是继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后一部承上启下的藏书诗力作,以近代为主,兼收清季二十二人,得诗一百五十首,诗后所加按语,对已有材料或加补充,或纠正舛误,或提出质疑,颇多独到见解。对于我们探寻藏书家之书缘、书史、书情,挖掘古籍聚散线索、追溯版本递藏源流,深入研究近代藏书史与学术变迁之互动关系等,均有重要参考价值。”

《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

除此伦明还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除《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外,首次出版的《伦哲如诗稿》及补遗,共收录诗词五十八题,二百八十余首。梁启超曾评其诗曰:“哀艳直追玉溪,而言外之美人芳草,字字皆湘累血泪也。”

伦明曾先后在北京大学、辅仁大学教授诗词,在辅仁开设过“历代诗代表作品”和“诗专家研究”,后者专门讲授杜诗,认为杜诗“集前代之大成,开后来之宗派”,对杜诗尤为熟稔,许多诗作受其影响很深,与杜诗气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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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伦明1918年在北京南新华街开设了通学斋书店。聘孙殿起(耀卿)代主持店务,后来还有李书梦、雷梦水,可说是伦明培养出来的三个学徒,而后来皆成古书业的专家,于版本学、古书修补、目录学各有所长。

孙殿起耳濡目染,遂先后撰成《贩书偶记》《清代禁书知见录》《琉璃厂小志》《北京风俗杂咏》等著作多种。据曾在通学斋工作的雷梦水回忆,书店规模并不大,只有两间小门面,却成为当时文人雅士往来的主要场所。其中朱自清先生也成了通学斋的常客。

伦明少年持志,终生嗜书。他从入试、求学、为官、任教,藏书一直是他生活的重心。晚年累于战乱,四处奔走,但仍尽一切努力藏书,其为典籍之保存及文化的传承作出了个人的贡献。他虽见书如朝圣,但个中苦楚波折,经济之事窘迫,可说是难以尽言,但文化典籍对其人生志趣的召唤力,可见一斑。

1938年前后,他寓广州六女家,忽患脑溢血,致全身瘫痪,此时修续《四库全书》之愿变得更遥遥无期。病榻之上,惟以诗言志并遗怀,留诗数百首。一九四四年,抱憾终于东莞,年七十。身后部分藏书得以按其心愿,安身于北平(京)图书馆。他以一人绵薄之力,令众多后人受益无穷。斯人远矣,但书墨清韵犹存!

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将藏书家分为五等:一,“推本求原,是正缺失”的考订家;二,“辨其板片,注其错伪”的校雠家;三,“搜采异本,补石室金匮遗亡,备通人博士浏览”的收藏家;四,“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旨意未尽窥,刻书年月最所深悉”的鉴赏家;五,“贱焦旧家中落所藏,要求善价于富门嗜书者”“眼别真赝,心知古今”的掠贩家。若按此分,则伦明当为第一等的藏书家而无愧,尤其是他的胸襟与气魄。他让“藏”与“书”的境界做到最完美的结合。自伦明之后,莞人难再现矣,就算今人也遥不可及了!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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