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中国古代戏剧史,女子被伤害的主题很多,与身体上的伤害相比,心灵和精神的伤害也不容小觑。尤其是涉及情感意志,更不能因循苟且。值得激赏的是,我们古代戏剧中的女主人公,常常都充满了斗争精神,聪慧、善良、可爱,显示了我们中华民族女性的大德、至善与至美。有一个题材,我常常给年轻的女学生讲,叫《井底引银瓶》,又叫《墙头马上》,主题就是,女孩应该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白居易擅长写长诗,代表作《长恨歌》、《琵琶行》,还有一首略短一些,但也最容易被人们忽视,就是这一首《井底引银瓶》。
>墙头马上作者(墙头马上作者是谁)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说的是一位女子,在墙头看见骑马男子,一见倾心,与君私奔。由于聘妻奔妾,为丈夫家所不容,最终主动选择离开夫家的悲剧故事。白居易给全天下女子的劝告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虽然白居易对女子不无同情,而“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读来更是凄婉动人。而把一切归罪与女子,太没道理。
元稹《莺莺传》中崔莺莺说得清楚明白: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又如文君夜奔,为的是永谓终托,希望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之人。
然而负心如张生、李甲者,终于让一个对自己深信不疑、爱慕至深、性命交予的女子沦为人间的笑话。崔莺莺只能自叹,稍微好一点是卓文君,司马相如浪子回头,让卓文君一曲《白头吟》不至于一语成谶。
中国古代文人是饶有趣味的,热心肠很多。譬如见人受了委屈,总是忿忿然。比如元稹《莺莺传》,崔莺莺娇啼婉转,真的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让天下男子自愧不如。这样的崔莺莺最终却被张生无情抛弃了。大剧作家王实甫表示不服,觉得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缺憾。为了弥补前人缺憾,王实甫写了《西厢记》,给了崔莺莺一个完美的结局,还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此热心肠的王实甫,你爱了吗?不过有人说了,王实甫的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最大的谎言。这个谎言和期待,让女孩子无法真正认清情路的险恶,最后前仆后继的为了爱情牺牲。当然这个观点有点偏激,不过却并非毫无道理。
所以,我更加崇敬白朴对《井底引银瓶》的改编。
元代白朴的剧作《墙头马上》,故事取材于唐乐府《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白居易原作主人公连一个名字也没有,情节也极其简单,只有约略梗概。而在白朴笔下,这个故事被敷衍成一部一本四折近百支曲组成的人物鲜明、情节完整的元杂剧作品。
《墙头马上》的初遇颇具浪漫主义色彩:李千金见到马上买花的裴少俊,不禁出声:“呀一个好秀才也。这个裴少俊居然写诗嘲拨千金。李千金并不避讳,回诗一首。可以说,李千金是极为大胆的。白朴可以说是毫不遮遮掩掩,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传简之后,是月夜幽会。万万没想到,却被嬷嬷撞破。李千金最终不得不选择与裴少俊私奔。
面对嬷嬷的刁难,李千金说:“龙虎也招了儒士,神仙也聘与秀才,何况咱是浊骨凡胎。”李千金甚至以死明志,最后嬷嬷放他们私奔去了。其实嬷嬷还曾给了一条路,就是秀才得官后来迎娶。可是李千金毫不犹豫选择了私奔。可见,在这个爱情的一开始,李千金就是非功利的。这该是爱情应有的样子。
李千金到了裴家后,却不能见人,只能在后花园过了七年“不明不白的好天良夜”,还生下一双儿女。如此没名没分的生活,却并没有让李千金产生对爱情的任何怀疑。然而,裴尚书最终还是发现了后花园的李千金。李千金主动上前,大大反方,承认是少俊之妻。可是裴尚书却全然不顾李千金为裴家诞下一双儿女,骂李千金败坏风俗。李千金据理力争,言道:“我则是裴少俊一个”,“这姻缘是天赐的”。然而,所谓人微言轻,在封建礼法之下,这样的申辩并无胜诉之可能。
裴尚书眼中,李千金始终就是一个“倡优酒肆之家”之人。这个贵为尚书的封建家长,全然不顾斯文颜面,居然提出无理的刁难:以簪磨针,以游丝引银瓶,簪不折,游丝不断,就承认李千金,否则就必须离开裴府。
无论李千金如何小心,最终还是瓶沉簪折。少俊一纸休书,情谊全无。最可怜是一对儿女,生生与母亲分离。李千金何尝不知道这是故意刁难,然而为了守住爱情,她可以忍受一切。然而最终的现实是如此冰冷。在白居易的诗中,女主人是自叹、自怨、自艾,有家不能回。
李千金虽然饮恨,但还是选择了回家。这一点今天看来也特别重要。封建家长尚且能够容忍自己的女子被休回家,今天的父母又怎么可能不为女儿留一条回家的路呢?
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第一篇就是《牌坊》,说的是牌坊下压着的常常都是空墓。因为这些女子的父母舍不得女儿守活寡,于是悄悄让她们远走他乡,再不回来,而对外宣传女儿守节自杀。这就是中国人对待女儿的态度,女儿的幸福比一切都重要。这一点,天下的女儿们都应该知晓。
从李千金的私奔,到她被休之后的回家选择,都可以知道,在她身上,已经可以看到封建的压迫之下,女性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悄然苏醒,这对我们民族的女性,意义重大。李千金为追求爱情和幸福的后世女性,树立了一个标杆。
白朴和王实甫一样,给了自己的女主人公一个团圆的结局。白朴比王实甫略为高明的地方在于,他笔下的李千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虚假的团圆。
李千金看透了裴氏父子的嘴脸,他怨恨少俊“读五车书会写休书”,痛恨婆婆“无那子母情”,斥责公公“怎肯相怜顾”。
裴家对李千金的一切指责,实际上都是借口,是污蔑。李千金说了:我本是好人家孩儿,不是娼人家妇女。虽然李千金内心是悲痛欲绝,但始终认定,自己就是要和裴少卿有情人终成眷属。李千金还是十分泼辣而可爱的,她本只是追求爱情,却被处处嫌弃。李千金管这个叫做:不似你裴尚书替儿嫌妇。
而再见到玉簪银瓶,李千金更是悲从中来。“不由我不想起当初。【尧民歌】呀!只怕簪折瓶坠写休书”。而这个时候呢,裴家已经知道,李千金乃名门千金,而裴少俊新科及第,正需要李家的家族势力护齿。于是乎,裴家父母睓着脸求李千金回心转意。
这样的团圆,何其虚假!假使李千金非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结局又当如何呢?李千金自然知道这团圆的虚假。裴家赔礼认错,并非是良心发现,而是结结实实的利益考量。李千金在面对爱情,面对未来的荣华富贵,却断然给出了拒绝的态度。她不要这虚假的团圆。她对少俊的爱是真的,但她不愿意为了爱情,失去自己的人格。
最终,是一双儿女,让李千金含辱忍垢,回归了裴家,接受了这虚假的团圆。不知道多年以后,当女儿长大,李千金会如何给女儿讲述过往呢?
女孩儿,当有勇气,更当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意志。
【参考文献】
[1]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2]胡世厚.论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J].中州学刊1981(1).
[3]中国古典悲剧喜剧论集[M].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