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是昆明初冬常见的那种天气,温暖而晴朗。但对于我,今天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人力车在古老的圆石子路上摇晃颠簸,它载着我去参加一次记者招待会,我,十九岁的陈香梅,算是一个女记者了。是的,像我这样一个受天主教教育,而且刚迈出大学校门的大孩子,我是否确有能力报道这种重要的军事新闻?能够写好那位表情严肃的十四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少将吗?”
不久前,日军在桂林战役中全面胜出,张发奎的第四战区十万将士土崩瓦解。相对于陆军的节节败退,以飞虎队为首的中国空军则势如破竹风头正劲。从缅甸到台湾海峡,从南京到喜马拉雅山脉,十四航空队战无不胜威震四海,以损失不足五百架的代价取得了击毁敌机2600架,击沉击伤44艘军舰和大量商船的战果。而这一切都归功于飞虎队的领袖,有飞虎将军之称的陈纳德。
>飞虎将军陈纳德(飞虎将军陈纳德回忆录)
那时的陈香梅刚刚从香港岭南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央通讯社昆明分社做英语记者。开工的第一天,就接到了采访陈纳德的任务,这对于一个只有19岁,还没有什么实际采访经验的女孩子来说,未免责任太过重大了。以致她几十年后仍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心情。她的忐忑甚至包含着对自己太过年轻的怀疑。“或许,这位名震天下的美国将军会感到受了侮辱,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记载他的历史性活动?或许,他没有时间和耐心来理睬我。”
会议室里已经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早来的同行,前一天才刚刚认识的同事鲍勃·冯冲她微笑,“我给你留了一个位置。”而这个19岁的小女生只会紧张地微笑了。
旁边有个记者在讲有关陈将军的趣闻,言语中透着美国式的幽默:
在魁北克举行的盟国军事会议上,丘吉尔第一次见到他时吃了一惊,回头问他的副官。“那个美国将军是谁?”副官答,是“中国的陈纳德。”
“这样一张面孔!”丘吉尔掩饰不住地惊叹。“感谢上帝,幸好他是我们的人。”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开了,一行数人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有着倔强下巴的中年人,看起来强韧而果敢。他轻轻落座,目光环视一周,语调里有着明显的美国南部乡村口音。“午安,先生们。”他的目光在陈香梅的脸上停顿了片刻,眼角的皱纹深沉下去,微微一笑,然后缓缓地补充着:
“以及女士……”
采访意想不到的顺利。锋利得像一柄快剑的陈纳德与其说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将军倒不如说更像一个慈祥的长者。散会时鲍勃还善意地叮嘱这个新上任的女记者“写稿子时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过来找我。”而当这位女记者表示她的谢意时,身后传来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女记者回过头,她吃了一惊:将军正向她走过来。
是的,是向自己走过来的,虽然自己身边还有几个没来得及离开的同行,但她确信将军的目标是自己,因为他深邃的目光正盯着自己。“陈小姐?”
“是的,将军。请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恰恰相反。”将军微笑。“令尊最近有信给我,问到了令姐静宜的近况,并提到你,说我不久将会见到他的另一位千金。”
静宜是陈香梅的大姐,在飞虎队做过两年的随军护士。在将军美国式的笑容里,陈香梅渐渐变得放松,但仍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威严和慈爱。
“很高兴能聆听您的讲话,将军,静宜姐姐经常跟我提到您和您的十四航空队。”
将军深深地弯下腰,绅士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如果你不急着回去写稿,很高兴你能跟我和我的同事们喝杯茶。”
怎么能拒绝呢?无论怎样,与这样一位让丘吉尔总统也不禁惊呼的真正的勇士在一起,任何离开的理由都不成立,而事实上,她也真的没想离开。
“陈小姐,她的父亲是我的挚交。我们在旧金山相识并成为兄弟。”在会议室旁边的会客厅里,将军把陈香梅介绍给他的同事。“她的父亲得知她因工作需要分来昆明,特地来信托我照应。”
“看来这是一个战时最佳任务哦。”他的一个同事在打趣,而其他人则偷偷地笑。
“我请陈小姐来喝茶,是想让她知道战场以外的飞虎队是怎样的一群人,我想这有助于她的工作。”
此时的陈香梅已经完全不紧张了,气氛轻松,或者说长辈带给她的安全感让她感觉十分享受。“我会尽力,将军。我是晚辈,无需太拘泥形式,请叫我安娜吧,我的英文名字。”
这一次将军的笑从刚毅转为温情。“我想叫你‘亲爱的安娜。’”
半个月后,陈香梅的报导刚刚见报,陈纳德接到了通知。因国民政府与驻中国的美国军事顾问史迪威将军的关系恶化,美国决定将飞虎队调离中国战区。虽然陈纳德组建的第十四航空队名义上是民间组织,是美国志愿兵,但实际上无论从经费还是设备上都依仗美国政府的支持。鉴于此,陈纳德几乎没有理由不执行命令。虽然陈纳德渴望与日本人血战到底,但那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的指挥权了。不过也好,他开始有了大把的时间。
他常常开着他那辆拉风的美国吉普等在中央通讯社门前,点一支烟,欣赏昆明日落的美景。当陈香梅一脸疲惫地从报馆里走出来,这位美国将军就会走过去拉开车门。“小姐,请问您需要一个司机吗?”
那时候,陈纳德已经52岁,而陈香梅不过还是个20岁的年轻人。
年龄永远不会成为爱情的阻碍。这一老一少在一起时有说不完的开心话。陈纳德讲他上学时为了钓鱼,总是在学期末想办法捅几个不大不小的娄子,以求被学校开除,方便他有更多的时间钓鱼。然后在假期里,他又会想办法给学校做几件体面事用来作为他和学校谈判的筹码。而陈香梅则更愿意和这位长者谈及她小时候的流离颠沛。那时候,香港沦陷,她们一家从香港到广州,再从广州到桂林,一步步挨过去走了一年。那时候的苦,现在回忆起来却出奇的甜蜜,因为倾诉的心情不同,聆听者也不同。
陈纳德告诉她,自己将不得不回到美国去,为此他已经向美国军方递交了辞呈,辞去第十四航空队队长的职务。
在当年浴血奋战的机场,陈纳德拍着那些画有鲨鱼头图案的战机,跟这些自己的钢铁战友告别,而一旁的陈香梅则拍着胸前的相机微笑。“放心,我的机器里已经留下了它们的样子,以后你随时想看都可以。”
数月之后,陈纳德离开中国回到美国南部的乡下,又过几个月,日本投降。在给陈香梅的信中,陈纳德说,“在中国八年,我一直在等待着日本投降的这一天,只不过,最后结果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天并身处其中。”
“你不遗憾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吗?”20岁的陈香梅调皮的回信。“抗战胜利了,你也不再是美国军方的职务人员,中国很缺乏民用航空资源。我想你在中国可以大展拳脚,当然了,如果你认为中国有什么还值得你回来……”
1946年10月,陈纳德在中国成立了民航空运队。以民间身份负责国民行政院善后救急总署,对战后灾区的物资运送工作。除了飞行,中国还有一个让他一定要回来的理由。那个小他三十岁的姑娘。
南印度机场,陈纳德驾驶着一架改装的老式喷火战斗机降落的时候,陈香梅就站在阳光下面。手中高举着一块纸板,上面是飞虎队战鹰的照片:一架涂着鲨鱼头图案的迷彩战机,战机前站着一位闪着将星的将军。
“日军投降的时候,作为抗战的一份子你没能亲临现场,这是军人终生的遗憾。但作为这个遗憾的补充,我今天出现在这里。”陈香梅望着这个老当益壮的男人,这个男人脸上洋溢着是自信幸福的笑容。
“这是上天的安排……”
许多年来陈香梅一直和外祖父一起生活。满脑子中国旧式思想的外祖父根本不接纳一个大孙女三十多岁,甚至比她的父亲还大一岁的老男人,更何况这男人是个高鼻子的外国人。陈香梅知道外祖父喜欢打桥牌,就拉着陈纳德每天到家里陪老人打牌,还要他故意输给老人。周末他们会一起出去兜风,把老人哄得哈哈大笑。直到1947年,23岁的陈香梅终于得到老人首肯,与已经54岁的陈纳德在上海结婚。
没有花轿,没有鞭炮和宾客,甚至没有陪嫁和盖头,国事安稳之后,家事的安稳就更显珍贵了,所有的相爱能换回月下花前的一刻,四方小院里烟火煮炊,一壶酒,两杯茶,已是至上的天伦。
50年代,这位在中国前后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美国将军被认定为“反动飞贼”。人民日报还刊登了《陈纳德空运队屠杀中国人民的证据》等一系列的报导,声称这个美国佬参与了中国的内战并在内战中贩毒。他在上海的家被洗劫一空,陈香梅也被从新闻队伍里“清理”掉。他们不得不搬到黄埔乡下,每天以打渔卖菜为生。半年之后,陈纳德的美国家人终于办好了手续,陈纳德夫妇得以从香港返回美国。
日子虽苦,但快乐不减。三十岁的差异并没有成为隔阂,反倒成了恩爱的催化剂。“和一个比自己年龄大很多的男人结婚,你就不得不放弃很多年轻人喜欢的活动。与陈纳德相守十年,是我们都深爱对方的十年,因为生活充满乐趣,而这乐趣,是一个美国大爷式的老头子给的,我沉醉其中并快乐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1958年7月18日,美国国会通过了晋升陈纳德为空军中将的批文,总统艾森豪威尔亲自授衔。九天以后,65岁的陈纳德逝世。临死他躺在陈香梅怀里,说,“谁说飞虎将军不会老?我老得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没事,有我呢,我心里有你,和你的飞虎队。永远。”
美国国防部以最隆重的仪式将陈纳德将军安葬于华盛顿阿灵顿军人公墓。他的墓碑正面是英文,镌刻着陈纳德传奇一生之中的所有荣誉,背面则用标准的中文刻着“陈纳德将军之墓”。
这是阿灵顿公墓中仅有的汉字。
陈纳德去世后的第二年,闲居的陈香梅开始着手写一部有关一个中国小姑娘和一位美国将军的爱情传奇。书中,记录着陈纳德顽皮而坚强的学生时代,记录着他被国民政府邀请组建航空队的艰辛和血肉洗礼的对日作战经历,更浓墨重彩地记录着一份横跨大洋又横跨三十年的平凡爱情。
“和那些我遇见过的任何人相比,他都是迥然不同的。他,像阳光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仿佛霍然间,春天走进了我的心房,吹来了崭新的希望和期待。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我不再郁郁不乐,我不再畏惧不安。是时,就是我生命中新的黎明。多年以后,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局,我用以下的诗句来追悼陈纳德: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那本不算厚的册子先是以英文出版,出版商叫艾诺逊。这本书的英文名字叫《往事知多少》,中文版,有一个微风拂面的名字:
《一千个春天》。
陈纳德:全名克莱尔·李·陈纳德(1893年9月6日-1958年7月27日),美国陆军航空队中将。曾在中国任中央航空学校担任飞行教官及中国国民党空军顾问,并一手组建中国国民党空军。所部美驻中国志愿航空队的座机上画有鲨鱼或虎头图案,故被称做“飞虎队”,有“飞虎将军”之称。
陈香梅:(1925年6月23日-2018年3月30日),陈纳德夫人,中央社的第一任女记者、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全美七十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席、美国中美友好协会主席、美中航运总裁。
著有《往事知多少》、《留云借月》、《一千个春天》、《陈香梅的散文与诗》、《春秋岁月》、《春水东流》等中英文著作四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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